暴露在幽靈船上那雙眼睛裡。
白藺含混地回答一聲,帶著唐蘇下了車,冷雨撲面,雨粒砸得裸.露在外的皮膚刺痛,白藺撐開傘,傘面向唐蘇傾斜,儘可能讓唐蘇藏在陰影里,他牽著唐蘇走到路邊,沿著路肩向東灣走。
被注視的感覺像黏在身上的濕氣,不管白藺怎麼走都甩不掉。
很多司機乘客都從載具上走出來,聚在路的另一側,喧鬧地大聲討論,右手仿佛舉行什麼宗教儀式,紛紛高舉成一排,都拿著一隻調成錄影模式的手機,那些閃爍的、密密麻麻的方塊屏幕里全映照著那艘發光的幽靈船。
於是船頭亡者的注視不但從本體,也從路邊這些無窮無盡手機屏幕里盯過來,盯著白藺快步行走的冷峻身影,注視穿透傘面,穿透白藺的軀體,盯著被白藺保護起來的唐蘇。
白藺感覺反胃,走得更快,唐蘇有點踉蹌。
唐蘇沒抱怨,尤其是對他好的人,儘可能跟上白藺的步子。
白藺:「我叫的車還在前面一點,那裡應該不堵車,趕過去就能快點送你回去。」
唐蘇點點頭,因為白藺摟得太緊,他只能貼著白藺急速的心臟說:
「他在看我。」
白藺腳步一頓。
白藺乾脆拽著唐蘇瘋跑起來,兩雙腳劈劈啪啪地踏碎了地面黑色的積水,水聲脆響得像炮仗。
他當然知道唐蘇說的是什麼!
「唐蘇,馬上到,你跟上我!」
唐蘇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跑了五十米,路邊那些方便亡者跟蹤窺視的手機終於不剩幾個,唐蘇有些拽不動了,白藺步頻放緩,突然想起唐蘇沒法做有強度的運動。
你讓一條魚怎麼在岸上跑?
事態從那艘幽靈船出現開始就已經徹底脫離了白藺的掌控,總是節外生枝,冒出一個接一個難以預估的差錯,就像一列脫軌的列車那樣,他不知道要撞到哪裡才肯停止。
唐蘇喘不過氣了,那隻被白藺攥著的左腕軟掉,手像沒了骨頭,五根手指軟塌塌地耷拉著,另只手勉強地拽著白藺的衣擺才能保持站立。
「呼——呼——呼——」
唐蘇垂著頭大張開嘴,一些口水拉著絲線漏出來,肺里發出乾涸的砂子揉搓在一起的雜音。
白藺瞳孔收縮,整個人感覺掉進懸崖落不到地,他扳住唐蘇的肩膀:「唐蘇?怎麼了?是哮喘還是什麼?」
白藺扶著唐蘇坐在路肩,唐蘇抱住膝蓋不停地喘,根本說不出話,白藺在唐蘇的書包里翻找著,看有沒有藥物和便攜噴霧器一類的東西。
網約車司機打來電話了,問白藺到底在哪,白藺壓住挾住咽喉的恐慌,心裡想了兩種對策:送唐蘇去醫院;叫司機過來送唐蘇回家,唐蘇的父母應該有經驗。
但無論醫院還是唐蘇的家都太遠了。
「要我幫忙麼?」
白藺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像聞一種冬天的霧,讓鼻腔里有種被刮過的輕微刺痛感,和唐蘇皮膚上的氣味有三成相似,但唐蘇一直都靜悄悄的,不管性格還是氣味,他只會暗自在角落裡生出一些苔蘚、藻荇、蘑菇,身上散出一些和常人不同的濕氣,等著別人聞到他,來跟他做朋友。
你不留意就不會發現這些唐蘇準備的小彩蛋。
可面前這股突然而至的味道,七成都是海風一樣存在感強烈的攻擊性。
白藺在昏聵的路燈里看到一雙舊匡威鞋,高幫黑面,橡膠泛黃了,他視線往上,看到一條燈芯絨的深褐色長褲,再往上,一件乳白色針織背心,雞心領兩道撞色黑線,裡面穿著本白襯衫,落肩設計,等白藺把這個搭話的人全部收攏進視野里,他就確定幽靈船搭載的那個乘客究竟長什麼樣子了。
和白藺的第六感相差無幾,確實是個少年,臉色蒼白,那種被水泡久的蒼白,看起來是他們的同齡人,可白藺又覺得他不像這個的,衣著、氣質、相貌有書卷氣,但過時,衣服不符合季節,他的打扮讓白藺想起爺爺年輕時的舊照片。
白藺覺得最生理不適的,是他身上沒有一點活人氣息。
「……不用。」
白藺摟著唐蘇的後背,手掌從腋下穿過,穩穩把唐蘇扶起來,決定像撞鬼一樣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他望著路上停的空車,車門很多還是打開的,車鑰匙沒拔,發動機也是溫熱的,白藺打算乾脆抱著唐蘇上一輛,他開過他爸的車,應急送唐蘇回家去醫院不是問題。
可這東西都能眨眼從幽靈船上跳到面前來,他靠車能甩掉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