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當她生下女兒後,對於新生命的喜悅,陶晴好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灰敗塵埃落定的絕望,都有孩子了,她這輩子就註定了,她跑不了了,她就得家裡地頭來迴轉,永遠留在汪家,當一名農村婦女。
並不是歧視農村,更不是嫌棄農村婦女,而是她不甘於那樣的生活,她不喜歡下地,她討厭插秧時捲起褲腿赤腳踩在泥水裡,一腳一個坑的黏膩冰涼,她害怕貼在皮膚上吸血的螞蟥——她喜歡鋼琴,喜歡讀書,想要與父母團聚。
她在鄉下連個能說話的知心人都沒有,沒人理解她,沒人願意聽她傾訴,汪老三對她的確很好,可那不是陶晴好想要的。
她按部就班認了命,像其餘很多知青一樣嫁人生子,但她始終有些不甘心,她不想一輩子困在鄉下寸步難行!
「我不敢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要是回去了,你爸他肯定不讓我走,還有你,我走的時候,你奶說,我要是敢走,就再也不是你媽——」
陶晴好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汪香留也不禁流下淚來,了了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汪老太知道留不住這個心比天高的兒媳,她一直認為陶晴好不安分,遲早得跑,可她沒想到,陶晴好不僅跑了,居然還把肚子裡的孩子給打了!
那孩子都足月了,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是個男娃啊!汪老太恨死陶晴好了,她敢走就別再回來!
而陶晴好在打掉第二個孩子時,只有短暫的猶豫與不舍,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她迫切想要逃離通頭村,與那貧窮破舊,總是有著數不盡瑣事的汪家,她沒有辦法為了女兒留下。
「是媽媽對不起你,囡囡,是媽媽對不起你——」
汪香留流著淚水對了了說:「我能理解她,了了,我能理解,我在葉向陽家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我不敢跑,我也沒勇氣跑,我怕我爹被人指點,我怕人家背後說汪家教不好閨女,我還怕我跑了,以後再也沒人要了……如果我也有逃走的勇氣,不需要媽媽保護,我也能憑藉求生本能自己活下去。」
在首都的這一年多,汪香留見識了太多太多,只要能跑,只要沒被鐵鏈鎖住雙腳,到哪裡不能活呢?外面的世界的確會有壞人,也有惡意,可留在原地,難道就很安全很幸福?
陶晴好哭得不能自已,這些年,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心裡話,因為她其實也清楚,她根本不是大眾意義上的好媽媽或者是好妻子,她自私到只想自己過得好,哪怕是親生的孩子也能割捨。
「我不敢回去,你姥姥,她因為我嫁給你爸一直很不滿,她覺得這段經歷是我的恥辱,所以也不許我回去,我就求著他們按照我給的地址寄錢寄東西給你,直到後來我開始工作,才有膽量給你寫信。」
「囡囡,你應該怨我恨我,因為我不是個好媽媽,我,我——」
「沒關係。」
了了的語氣沒有喜怒,陶晴好則一愣,淚珠從她臉頰滑過滴落,了了看著她,又重複了一遍:「沒關係。」
她不覺得陶晴好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原因很簡單,「我姓汪。」
陶晴好怔怔流淚,了了一直覺得人類女性很奇怪,她們的孩子不隨她們姓,但最被人類稱頌與追捧的是母愛,占有冠姓權的父親卻毫無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