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的事情都一一安排下去,她終於有時間體味自己此刻的心情。
邱蕪瀾坐在窗邊等待紅醫生回來。
天空呈現出暗昧的灰紫色,微白的魚肚掛在東側,一點一點替換沉冷的黑夜。
待旭日初升,蒼穹大白時,紅醫生回到了邱蕪瀾跟前。
「我來跟您簡單說明一下。」她拔開筆,在紙上為邱蕪瀾演示。
「分離焦慮症是主要發生在幼兒身上的一種病症,它很少會突然出現在二十歲的成年人身上。根據您講述的季堯的經歷來看,他的主要誘因還是在兒童期。」
她準備往下講,被邱蕪瀾驟然打斷,「分離焦慮症?」
「是的,我進去之後,嘗試了多種溝通,患者表情遲鈍、交流意願很弱,與他平時的性格有大的差異——這是符合分離焦慮失望階段的表現。
「在我提到你的名字時,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集中了,看過你的照片後,他的思維、情緒都變得相當正常,還禮貌地問候了我。」紅醫生道,「我初步懷疑是分離焦慮。」
邱蕪瀾睜眸。
「我們可以再梳理一下。」見她難以理解,紅醫生從頭講解,「分離焦慮前期的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的反抗階段,他會通過哭鬧等方式表達反抗,出現明顯的拒食、失眠,甚至自傷、傷人的情況。您對這些行為有過印象麼。」
邱蕪瀾深深吸氣。
她當然有。
一直讓邱蕪瀾困惑的疑問就此解開。
季堯不是無緣無故地虐待自己的身體、故意不肯好好吃飯睡覺,他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和身體。
拒食和失眠的症狀邱蕪瀾早有懷疑,但她從來也沒想到,季堯對韓塵霄大打出手是因為生病。
她知道季堯一直在暗地裡羞辱她的戀人們,以為那不過是小孩子的占有欲。就像觀眾會對後加入的新成員感到排斥,這是正常的排異心理。
「竟然是這樣……」邱蕪瀾扶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沒有察覺到他病了。」
「現在已經發展到了有自殺傾向,」紅醫生面色凝重,「看見你的照片後他異常激動,詢問我外面的情況。我推測他不是主觀意願上的自殺,而是事發時出現了思維障礙。」
「具體的情況還需進一步觀察,不論到底是什麼病,只要出現了自殺行為,那都相當危險。蕪瀾,他需要住院隔離。」
紅醫生簡單講述了自己的判斷,即便她的語氣已儘量輕柔,當她說完這些話時,面前的邱蕪瀾還是出現了她不願看到的反應。
女人冷白的皮膚泛起病態的潮紅,呼吸急促,瞳孔失焦。
「蕪瀾,放鬆。」紅醫生一驚,馬上對她進行安撫,「來跟著我,放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想得太複雜,他只是生病了而已。生病了,我們就給他治。你知道我治好過多少高危患者,你也親眼見過自己的親人通過治療痊癒。」
「放鬆,這是很簡單的事,不要著急。」
邱蕪瀾的呼吸逐漸平息。
紅醫生如釋重負,擔憂地詢問:「季堯生病的事,對你打擊這麼大麼?」
她在看自己親弟弟的病症報告時,可都沒有發作過。
「我以為……他是健康的。」邱蕪瀾抿唇。
「我一直很為此驕傲,因為他是我養大的,不管他這輩子有沒有成就、能不能幸福,我都想:至少他是健康的……」
紅醫生一愣。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邱蕪瀾露出這般神情。
那雙清冷的眸中水光氤氳,她像是朵被雨淋了一夜的蘭,濕漉漉、沉甸甸地歪斜著,倚著牆角、別過了頭。
壓在花上的雨水順著花脈流動,匯集在了花尖。
那顆水珠墜在下垂的瓣尖上,晶瑩脆弱,欲落不落。
他們朝夕相處,十五年來,季堯為什麼從沒有告訴過她,他感到不舒服?
這個答案,邱蕪瀾比誰都要清楚——
被剝奪了工作學習的資格後,季堯只剩下「健康」了。
他知道自己被邱蕪瀾束之高閣,是因為他還具有作品的完整性,如果身上出現破損瑕疵,那便連待在倉庫的價值都不再有。
季堯不能失去「健康」,那是他賴以生存的唯一。
他是什麼時候患的病?邱蕪瀾找不到一點跡象,能夠確定的是,從被她雪藏的那一年起,季堯就避開了菲安神經、腦部相關的所有檢查。
她對季堯信任有加,她向他展示了自己和整個邱家的病態秘密,每一個緊急關頭,她託付工作的都是季堯。
與此相反,季堯從來都不曾信任她。
他隨時做好了被她拋棄的準備,一如十五歲那次一樣,沒有徵兆、沒有理由,不容他辯解反抗。
她怪他瞞著自己,卻沒有想過,奪走季堯開口資格的,正是她自己。
時間點滴間流逝,她該去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