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前一年搬走,好像是兒女接過去過好日子了吧,再捨不得也得顧及自己身體和年紀,已經到了得讓人照顧的時候了。他們工作沒回來,她悄悄從門縫裡看出去,兩位孤苦的老人忍著難受也留在這裡,一是捨不得,而是不想給兒女添麻煩。年輕男女跑上跑下,提走一袋袋一箱箱,最後攙走了兩位老人。
她準備掏出鑰匙擰開門,又被剛才不經意的一眼吸引了注意。
門旁兩邊的大紅紙對聯已經脫落到上半截彎下腰,另一半虛虛地粘在牆上,要掉不掉。一隻蜘蛛蛻殼就掛在脫落的那半截的尖兒上,米黃色的,像絲瓜瓤做的假的一樣,又輕又薄的樣子,蛛腿卻殼直直地垂著,只有。不嚇人,有點暮沉沉的。
他們在上班,沒回來,她甚至可以出去,說一聲謝謝鞠個躬,或者講些吉利話,最後乖乖巧巧地道別。她應該出去才對。
但她只是扒在門縫。
久遠的記憶。小學她沒辦走讀,小胳膊小腿也很柔弱,那時有太多能讓人印象深刻的痛,後來她到了這裡發現那些也不算什麼了,它們被灰塵糊了很多層,形成她心裡說不清的幽暗,藏進她這個人的舉止和心境裡。這些都面目全非,但此刻她腦海里清晰地勾勒著那隻蜘蛛蛻殼的樣子。
很平常的事,包括她和父母——窮人和女兒,兩個平平常常的詞就能聯想出很多人間慘劇,其實只是因為窮。而人總會經歷很多生離死別,況且這只不過是有幾面之緣的過客而已。她的父母不重要,老夫妻不重要,那些記憶也不重要。
她扒在門縫的時候,她看到那隻蜘蛛蛻殼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她聽見有一萬個聲音在咆哮,她背後冷得像撞鬼,稍有不慎就會掉下地獄。她心裡又很靜,靜得像被抽了真空,什麼也聽不到,聽到了也是耳鳴和幻覺。
但她知道現在自己在想什麼。
原來這麼多年,她不甘,鬥狠,逞能,一念之間就要把別人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都攪亂,還是被困在門縫後面那個一動不動的殼子裡。
安德魯站起身,眼窩裡的金色淚水滑落臉頰,像是她自己流下的淚,她沒頭沒腦地用母語說起來:「那時候我第一次想,以後我不會給同一個人踐踏我第二次的可能。」
如果第一次是一時失察,一時大意,是她沒能反應過來,那麼起碼第二次不能再給人留任何機會。
「非常幼稚,對吧?」
世道告訴她,你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你何必咬著不放。對你沒有好處。不要跟他們計較,不值得沒必要。他不管怎麼也是你的爸爸啊,她不管怎麼也是你的媽媽啊,他不管怎麼也是你的老師啊。
你要是揪著不放,小心
要沉默。
要正常。
你非要在沉默里尖叫,裝了十幾二十年關鍵時候裝不下去,那就承受當異類的後果。
直到她身邊的人全站到對面去,她才看清他們的眼神。在說:你為什麼要發出聲音。
倘使她沉默,所有人還能若無其事地得過且過。
她說了什麼不重要。但你為什麼要發出聲音。
她隻字不提,創世神也不會明白。
她太幼稚。必需的時候就該選擇自我麻痹和忍氣吞聲。
她也不在意。她從小靠這口氣活到現在,怎麼會回過頭來懷疑它。
「你不一樣。你很強。所以你可以踐踏我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鋪墊了這麼久,算計了這麼久,矯情飾行,一遍遍用命拼。拼不過強者為善和作惡都自由,他人只能被動承受。所以她接受這一切。
命運關上的大門,她接受。
「我總是能做到的,讓你再也無法踐踏我。」她說到這裡微微笑起來,「你是世界的主宰,是世界意識本身,那又怎麼樣呢?我不幸,但我的不幸也決定了我的特別。」
此時此刻她唇齒張合間有種別樣的風情。
「所有人都夠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