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薛鷙說完,掃了眼桌上的果酌肴饌, 忽然輕聲:「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吃悶酒?」
沈琅沒說話。
其實這件事他原本不大想讓薛鷙插手,但就像薛鷙自己說的,如果不用他, 這件事處理起來就會棘手許多。
金鳳兒忠心, 可他膽小怕事,那些堂倌又大都是良民出身, 就算有人敢做, 封口費是一方面, 沈琅不信他們的嘴能嚴到一輩子都不會說漏嘴。
他一向不喜歡留下這些隱患。
可讓薛鷙動手, 顯然也不算是什麼很明智的選擇, 前幾日自己還張口閉口要他滾, 今日卻要求他幫自己殺人。
他本來不該和這個人再有這般扯不斷、理還亂的聯繫了。
還不等沈琅開口說話, 薛鷙便自作主張地緊挨著他坐下了。
「其實去城外找片墳塋,再尋個新墳將他塞進去, 神不知鬼不覺,」薛鷙低聲問,「怎麼偏要讓他溺死呢?」
在他眼裡, 沈琅似乎從來不會意氣用事,不論是什麼難事,他似乎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最不拖泥帶水的那一種解法。
「溺死他的確不是最優解,」沈琅終於說,「可我就想讓他那樣死。」
盧綃雲死後,沈琅總以為自己對她的怨恨也彌消了,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其實依然在做那個落入冰湖裡的夢。
都說孩提時很容易將夢中的事與現實混淆,於是沈琅有時候也會天真地想,會不會那天其實是他自己不小心跌進湖裡的,而不是阿娘推的他。
可是事後她的愧疚、她的眼淚,都在證明他天真得可笑。
薛鷙遲疑了片刻,才終於開口:「你的腿……到底是怎麼壞的?」
沈琅笑了笑:「怎麼壞的?」
「小時候……我阿娘想殺我,所以大冬天的,把我推進了冰湖裡。」
薛鷙愣了愣:「……為什麼?」
「為什麼?」沈琅緩慢地眨了眨眼,「因為我不陰不陽,是個怪物吧。」
「不是怪物,」薛鷙心裡酸極了,也疼極了,他輕聲卻篤定,「你不是怪物,不許再說。」
頓了頓,他又道:「他們都是壞人,才會那樣對你。」
「阿娘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可是她曾經卻想把我給淹死,」沈琅邊笑邊說,「所以我就把她最心疼的那個弟弟給淹死了,不對嗎?」
「對。」薛鷙一把抓住他攥著酒盞的那隻手,「他該死。」
「別喝了。」他又說。
薛鷙看著這人低下去的薄眼皮,小聲說:「以後有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沈琅用另一隻手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一輩子?」
「一輩子。」薛鷙頓了頓,又說,「就算你討厭我。」
「騙子。」
「我不是。」薛鷙說,「沈琅,我不是。」
沈琅想起這個人曾經在一場激烈的房|事之後,緊緊抱住自己,很真誠地對他說:「我不會丟掉你,你也不要拋下我。」
可反悔的時候,卻又那麼輕易。
他可以因為恨他的心狠,恨他的不乖順,轉而去選擇另一個女人,也終有一天會因為嫌棄他的「不健全」,嫌棄他成日病歪歪的好麻煩,然後一腳將他踹開。
連生他養他的阿娘都會嫌他,都會想要他死,何況薛鷙這麼一個同他萍水相逢的人。
沈琅不信他。
他們說愛時總是熱烈又真誠,沈琅信他此刻話里的不摻假,可是等來日他厭棄了,所有的真心都會避開他擁向另一個人,愛很真,所以厭棄後的恨也應該很真。
薛鷙給自己也倒了一盞酒,難得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塊,沒有爭執。他搜腸刮肚,很想和沈琅說些什麼話,可又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口。
「三哥……李雲蔚,」他忽然說,「他前歲成親了,今年開春他夫人生下來一個小哥兒,胖胖的,特別好玩。」
「那女子姓陳,名露晞,爺娘早故,從小便寄居在叔叔家裡,三哥每回下山,都會看見她在河邊浣衣,一來二去,這兩人不知怎麼就看對眼了。」
「她知道三哥的身份,也不嫌他,兩人成很恩愛,從沒見他們拌過一次嘴。」薛鷙說完頓了頓,又忍不住笑笑說,「……真好。」
他以為沈琅不會回應,沒想到他居然開口了,在他語停後的那片刻沉默里,薛鷙聽見沈琅也說了句:「真好。」
「只是他如今有了妻小,難道就沒想過改弦易轍、撥香散夥麼?」
薛鷙面上的淺淡笑意忽地一僵:「三哥不會的。」
「你們這些人,有了妻小、有了軟肋,卻也不會萌生退意麼?」沈琅說,「若是不幸出了事,讓妻小怎麼活?」
「三哥他只管寨內事宜,不在前頭打頭陣的,」薛鷙道,「他不會有事的。」
沈琅忽地看向他:「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