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沈夫人主動結束這個擁抱,給沈知姁理了理髮髻,又輕輕拍了拍沈知姁的肩:「去罷。」
沈知姁含淚帶笑地應下,回了朝陽殿,在鳳輦上抹去屬於母親的淚,換上帶著恨意的冷笑。
她要好好「迎接」重傷的尉鳴鶴。
*
午時前一刻,吳統領帶心腹親自扛著一台小轎,從朝陽殿的後門悄然進入正殿。
朝陽殿留下的宮人們皆是眼觀鼻、鼻觀心,認真做著手頭的事兒,只要沒有旁的吩咐,一個多餘的眼神動作都沒有。
沈知姁換了身淺粉繡百合的輕紗襦裙,挽著斜髻,明亮的眸子淡淡掃過不斷散發出血腥氣的小轎,旋即含笑望向吳統領:「吳統領一路辛苦了。」
「不過走幾步路的事情,娘娘言重了。」吳統領拱手行禮,神色頗為輕鬆:「是韓督公護送陛下回京的,現下他正在外頭請見娘娘。」
「蕪荑,令宋尚宮立刻去安排督公及其他護送人員去歇息洗漱,再開陛下的私庫分發賞賜。」沈知姁吩咐完,轉首看向吳統領:「瞧吳統領的神色,想來宜淑妃同吳婕妤她們應是無恙。」
「微臣問過韓督公,事發時是陛下領群臣狩獵,後宮妃嬪都在外場,不曾受傷。」吳統領說罷,就主動告退,和來時一樣,從後門悄悄離開。
蕪荑與吳統領等人一走,正殿就只留了沈知姁一人。
沈知姁緩緩踱步到灰色的小轎子前,心底從昨日就醞釀起的激動如旭日初升,在被刻意妝飾蒼白的面容上逐漸顯現。
帶來一抹奕奕動人的亮色。
小轎中有男子極虛弱的呼吸聲傳出,時急促時緩無,還帶著一點因為劇痛而不自覺帶上的呻。吟,顫顫巍巍訴說著身體所承擔的痛苦。
像是路邊惡犬奄奄一息時的喘。息,並不劇烈,卻讓人心頭泛起厭嫌與噁心。
然而這是沈知姁精心布置的結果。
於是在她耳中,尉鳴鶴這飽含著難受與疼痛的呼吸聲,就多了幾分碩果豐收後的喜悅。
有一種詭異的悅耳之感。
沈知姁並不著急掀開轎簾,而是打量了小轎一番——轎布陳舊,泛著布匹特有的、被潮氣悶爛過的腐氣。
且這小轎的確是小得很,適合十歲左右的幼童單獨乘坐。若是尉鳴鶴這樣的身量,要頭貼著轎頂、雙腿蜷縮才能勉強坐在裡頭。不提傷口衛生,成年男子光坐在裡頭就覺得侷促難受,更別提這一路上路途顛簸,傷口處必定被粗糙的轎布不斷地摩擦。
偏生裡頭的天子重傷昏迷,不能言說,只能硬生生承受下來。
對尉鳴鶴來說,這不是護送,而是一場隱秘的折磨。
沈知姁的指尖摩梭過粗糙的陳布,唇角勾起一抹輕微的笑意:這樣精巧的小轎,定然是韓棲雲的主意,旁人是再也想不到的。
正打量著,裡頭就傳來幾分挪動聲,隨之響起的,是尉鳴鶴的痛呼聲。
喑啞難聽得很。
不過也就響了兩聲,想是尉鳴鶴依舊昏迷的緣故。
轎簾被沈知姁輕輕挑開一掌寬的縫。
難聞的血腥氣霎時撲面而來,隨之而顯露的,是尉鳴鶴蒼白憔悴到極點的面容,頭上烏髮乾枯凌亂,面上嘴唇泛紫乾裂,一副狼狽且命不久矣的模樣。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尉鳴鶴從右肩貫通到左胸的傷口,用白色的紗布草草包紮了一遍。許是因為路途急而簸,沒有時間去仔細處理傷口,所以不間斷地有鮮血滲到紗布上,又因時間早晚變色,在大片的白紗布上勾勒出斑駁的血色。
即便是這樣,尉鳴鶴仍舊維持著自己的呼吸,長眉微微蹙著,有一種要和死亡對抗到底的決心。
沈知姁心中喟嘆:惡犬的生命力,就是如此頑強,令人心驚。
相比之下,尉鳴鶴聖旨陰影下的人命,就像草芥一般,隨手就被折了。
不過,生命都是有限的。
想到這點,沈知姁心頭被壓抑許久的仇恨恍然泛出,流水一樣行遍全身。
但和從前許多回不同,這回行得暢快通透,將她心中堵抑許久的空洞都給沖開了,連帶著心跳怦怦,隱秘而激烈地跳動在空蕩蕩的朝陽殿中。
沈知姁甚至有一瞬的恍然。
原來,「大仇得報」,是這樣一種感覺。
痛快到她的雙手都在無意識地輕顫。
「杜仲,將陛下抬去床上。」沈知姁回神,平復了片刻,才揚聲喚來杜仲抬人:「再命人傳諸葛院判,讓他領五位太醫來為陛下救治。」
杜仲帶了自己的徒弟小喜子,和小魚子一樣,十來歲的年紀,勝在機靈聽話又嘴嚴,還是自小做灑掃的,力氣大。
兩人小心翼翼地將尉鳴鶴從小轎中扒拉到地上,再一頭一尾地抬到龍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