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需要偽裝了,郁楚也就不會乖乖把杯子歸於原位,而是伸過來,舉在半空,裴錦緒會主動來接。
郁楚被裴錦緒照顧懶了。
郁楚品著水的味道,給了個時間:「從我失明的第一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開始。」
當時大家都叫它老州醫院,舊舊的幾幢樓擠在一起,還沒走近,好像老遠就能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其實沒那麼誇張,都是幻覺,是對醫院這種地方的刻板形象,仿佛它就該是充滿消毒水味的地方。
郁楚住在十一層,靠近走廊窗邊的位置,一間房兩張床,另一張床是一個中年發福的貨車司機,醫生叫他逢強。右腿斷了,打著石膏高高掛著。
他喜歡吃泡麵,紅燒香辣泡椒酸菜,被他吃遍了。郁楚半夜餓得輾轉難眠的時候,回憶起滿屋子的泡麵味,饞得咽口水,然後第二天繼續聞著他吃。
逢強喜歡看電視,亂七八糟地看,特別有意思。
一個諜戰片好幾個衛視同時放,一個放十八集,一個放十九集,一個打GG了,另一個還在繼續,他就輪著看,重複了也看。
有時候時間還早,他看見郁楚睡了,拿著遙控按了靜音,不發出一丁點聲音,想笑也是努力憋著的。
白天郁楚的父母和哥哥才會來病房裡待一會兒,早中晚都只是一會兒。郁楚不要他們來,會煩躁地推開所有向他伸過來的手,幾乎用吼的:「你們該忙什麼忙什麼去,不要在我這裡!」
冉梅花心裡難受,想安慰兒子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只能默默流眼淚。
每每這個時候,逢強會把電視關成靜音,視線一點也不敢往郁楚那邊看。
這種吵鬧總歸是打擾到了別人,冉梅花就會難為情地把帶來的水果拿幾個放在逢強的床頭柜上,「沒事,你看嘛,不看電視還能幹什麼,多無聊。」
郁楚就安靜了,疲憊地躺下來,用被子牢牢地裹住腦袋,把自己悶在裡邊,直到聽到三個腳步聲從他的床左邊,右邊,斷斷續續往外走,很輕很輕地帶上房門。
逢強後來出院了,住院的時候就沒聽有什麼人來探望,走的那天也沒人,就兩根醫院配的拐杖,牢牢架著兩邊胳膊,把自己一輕一重地往外甩。
「郁楚,叔先走了。」
醫院忌諱說『走了』,郁楚也很替他忌諱,於是從病床上摸下來,「我送你下樓,一路平安。」
逢強好久不出聲,然後笑了,同意他送自己下去,還把那一小個背包託付給郁楚。
「你打算自己怎麼上來?」
郁楚扶著他的胳膊,「醫院不缺好心人。」
他記得逢強說以後有機會再見,郁楚沒吱聲,不可能見了的。
把人送出院,郁楚在一片漆黑里摸啊摸,按照他的經驗,會有好心人主動上前詢問幫忙。
但今天一直沒動靜,卻真讓他在黑洞洞的小黑屋裡摸到了點東西。一雙比他大,比他溫熱的手。
「我送你上去。」教授把手放在郁楚的手掌下面,有點像清宮劇里,宮女扶主子走路時的姿勢,只不過他是手心朝上。
郁楚聽出了他的聲音,錯愕一瞬,手就放在半空,飄著,不敢落下去,「你...怎麼來了?」
「住院了也不和我說,」教授握著他的手,很輕很輕地捏著幾根僵硬的手指頭,「電話不接,微信不回,我很擔心你。」
「我…」郁楚一動不動站著,兩隻腳就像被強力膠粘在了醫院大廳的瓷磚上,腳趾緊緊抓著鞋底,「我不需要你,以後都不需要。」
「不管你心裡,我成了什麼樣,起碼現在,讓我照顧你好嗎?」教授握著郁楚的兩隻手,「我停了學校的課,身上已經沒有別的事了。」
「不要你照顧,」郁楚想起他外邊有人,不知道有多少個,心裡不舒服,讓開他,不分天南地北,拔腿就跑。
教授很容易就能追到他,因為郁楚看不見,跑得一點也不果斷。
「楚楚,你聽話。」教授握著他的手腕,防止他再次跑掉。他帶郁楚上電梯,回到十一樓,回到病房,全程牽著他走。
「我看不見了…你走,去找其他的愛人,去和他們團聚。」郁楚坐在床邊,空洞的眼裡不止有害怕,還有絕望,「我會叫哥哥去你那裡把我的東西搬回來,不會麻煩你,以後都不會麻煩你了。」
教授不說話。
郁楚知道他就站在咫尺之處看著自己,這種沉默令他感到煩躁,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炸了,「我討厭死你,真的。我最討厭花心還裝深情的人,你這個壞東西,不是人,是東西!」
「我沒有別人。」教授穩著他的情緒,「我們之間有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