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潤州那回舟更小,風浪更大,還兼暴雨,柳湛卻只這一次有擔憂。正好官家也沒有什麼新鮮動向,他便擱下筆架和筆,乾脆道:「先回去了,有急事再向我稟報。」
丟下話後,匆忙離開。
不多久,餘下眾人也解散告辭,蔣望回、蔣音和兄妹同行甲板,一道回去,走到船頭,遠離林元輿廂房,又有風浪聲遮掩,蔣音和禁不住直抒那一口憋了許久的胸臆:「有些人活再老也是草包一個!」
蔣望回先靜聽動向,確定無旁聽見妹妹言語,才肯定地點了點頭。
朝中像林元輿這樣的人不少,但還好也不算多,不然就完了。
「我記得早年進宮面聖時,郎君還是很孝順娘娘的,大娘娘小娘娘皆是。」蔣音和風下私語,衣帶飄飄。她口中的大娘娘是已故昭仁太后,小娘娘是柳湛生母,當今皇后。
她永遠記得十三歲那年,隨母親從邊關回京,進宮拜見皇后,剛行完跪禮起身,就有一白衣少年風也似跑進殿內,後面跟著一位和顏悅色的中年男子。她母親急忙再拜下去,她也跟著效仿,聽母親自報了家門,又說「臣婦參見官家,參見太子」。
然後就聽見清脆的少年音:「原來你們就是希顏的母親和妹妹,快起來吧。」
蔣音和在心中默默接話:原來你就是哥哥時常稱讚的太子殿下。
她迅速抬頭,正好瞧見太子撲進皇后懷中:「孃孃,兒臣總算回來了,在京畿這幾日可想您了。」
皇后笑拍太子後背:「娑羅奴,今天留下來一起吃飯吧。」皇后說著含情看向官家,「陛下也來?」
官家走過去,依次撫了撫他的妻兒,笑著應好。
蔣音和之前以為自家是天底下第一友愛,沒想到天家竟比她家還溫馨。
那日午後,她在御苑再一次邂逅太子,情不自禁誇讚太子與官家皇后的和睦,太子聞言面頰泛紅,似有些羞,但目光卻是坦蕩蕩的,聲也朗朗:「父愛母敬,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
他背直面俊,笑容率真,和他上方當空的太陽一樣熱誠,他身後滿苑牡丹,閃爍夢幻。
她就是在那一天愛上太子的。自那以後,總纏著當伴讀的哥哥帶她進宮,後來又做女官,
江風呼嘯,吹動蔣音和的一對丫髻,獵獵後揚,眼看泥金的髮帶要散,蔣望回抬手幫她整理好。
「多謝阿兄。」蔣音和浮起笑意,但很快又沒了,「這幾年,郎君和官家、小娘娘之間,為什麼就漸漸不親近了呢?」
她侍奉一家三口,瞧在眼裡,日常往來冷漠得好像陌生人,不對,是比陌生人還防備,敵對,比方說這回下江南,就明顯是皇后在針對殿下。
蔣音和突地蹙眉,面露憂懼,聲音壓得極低:「該不會……是因為那一件事?」
蔣望回心底即刻有個聲音吶喊:不是的,絕對不是!
郎君不親近官家皇后,是因為他年紀漸長,有了自己主張。
他雙唇卻始終合著,未曾否認。
蔣音和追道:「可是殿下明明是官家和娘娘的親生骨肉呀!」
像她,因為是親生的,爹娘疼愛還來不及。
蔣望回喉頭滑動,天家首先是君臣,而後才是父子:「不知道,我們做臣子的莫要妄議。」
*
柳湛抬手是打算叩門的,哪知門沒鎖,僅虛帶著,他手背一敲上去就開了。
然後就一眼瞅見床。上的萍萍,沒料到她會白天睡覺,很是愣了一愣。
萍萍睡得淺,這麼一出動靜,隨即醒來,手撐著一頓一頓坐起,柳湛看她慢慢吞的樣子,又想自己火急火燎趕過來,覺得有些可笑,但氣到是不氣:「船都要翻了你還睡得著呢?」
「龍舟也會翻嗎?」萍萍反問。
「誰告訴你這是龍舟?柳湛說著,在桌邊離床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萍萍笑笑,垂下兩隻腿穿鞋:「不好意思,一下嘴快,我的意思是這麼大的船也會翻麼?」
「不會。」柳湛決定好好說話了,「但這一帶暗礁多,船一旦不受控撞上,就容易沉。」
「這麼大的船,那暗礁得有多大?」
「暗礁不大,但大船沉沒,原由小孔,哪怕只一個巴掌大的窟窿,只要不及時修補,就會慢慢沉沒。」
同理,堤潰蟻孔,氣泄針芒,比方這回的偽。鈔案,即使皇后動因不明,可能在算計他,他也必須徹查,及時修補,柳湛可不想過些年接手的是個爛攤子!
柳湛想事情的時候不自覺掃向萍萍,正好瞅見她往嘴裡塞了個東西。
「你吃什麼呢?」柳湛質問,怎麼什麼東西都敢往嘴裡送。
「我怕暈船壓了顆糖。」畢竟船仍起伏。
「哪來的?」柳湛頓了頓,嗓音放柔和,「剛才睡覺是因為暈船?」
萍萍點頭,又告訴柳湛:「就是上回樂伶給的喜糖!」
她講話太多,嘴裡那顆糖一時沒含住,滑下喉嚨。於是便想再拿一顆,忽然靈光一閃——官人還沒嘗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