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羅曼蒂克消亡史 (中)
蘇青瑤沒有回答。
她仰頭,望向眼前搖動的古樹,日光在樹葉的縫隙閃動,如同一隻只將要落淚的眼睛。蘇青瑤看著,覺得日光的碎片掉進了眼睛,眼角微微發涼。她不由眨了下眼,緩過神,挪動腳步往老宅走去,一如水萍被風逐漸吹遠。
回到老宅,剛邁過門檻,便聽見廳堂有哭聲傳來。
兩人繞過天井,走近了,瞧見二嬸嬸正跪在地上,攥著白頭巾,邊擦眼淚邊訴苦。四面圍滿了蘇家人,但都不說話,安靜極了。老太太也在,坐著右手邊的小板凳,身旁是大伯母。
正對天井的主位則坐著適才做路祭的齊大人。
齊大人換了一件黑綢褂,胸前蠶豆似的一排扣子,蝙蝠紋的滑膩布料掛在身上,風從空蕩蕩的袖子鑽進去,從下擺鑽出來。他左手端一盞茶,用拇指撥開茶蓋,啜飲一口,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今兒齊大人在,我非要把事情說個明白!本就是租來的女人,租期到了,孩子生了,人也該走了。該結的錢,我早結清了,她有什麼理由賴在我家?孩子雖說是她肚子裡生出來的,可我才是她的娘親。我家那個,也是著了狐狸精的道兒,不為這個家著想,反而胳膊肘往外拐。齊大人,我是實在急得沒辦法,才來求您做主。」二嬸嬸抹著淚。
一個男人突然站出來,想拽她,是二叔。
他壓低嗓子,憤憤罵道:「你少在這裡發瘋,丟人現眼,爹上午剛走,你下午就巴著齊大人分田,是幾個意思?」
「什麼意思,你說我是什麼意思?蘇榮真,你以為我不知道?嘴上說是為了孩子,實際上,你是跟那破鞋搞了幾回,把腦子搞沒了!」二嬸嬸吼著,一抬手,白頭巾甩出去,扇到他臉上。
男人面色漲紅,險些一巴掌扇回去,可抬眼瞄了眼端坐的齊大人,跟衙門的縣令似的,便咬著牙,啐了口潑婦,訕訕退下了。
二嬸嬸頗為得意,挺直腰板,繼續說:「至于田產,再明白不過,爹在世的時候,咱們都說好的,我拿妝奩錢還外債,我得這塊地,誰都不許分了去。誰要是不同意,咱們乾脆分家,我倒要看看,沒了我當家,你們這些個好吃懶做的東西能活幾年。」
「話不能這麼講。」齊大人又一聲呼嚕,緩緩開口。「古人云,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你這是要一個人壞了整個家啊。」
「不,不,怎麼會,我是最孝順的……全家上下都知道,我是最孝順的。」
「我說句公道話,」齊大人仰起臉,拇指合上茶蓋,「你既然管家,就大度點。那位給蘇家添了男丁,有功勞,你容一容,叫榮真納了她。你現在有了兒子,日後還能虧待你?至于田產,你也放榮真那兒,哪有女人占著田地的道理。」
未等女人開口,齊大人又說:「你要是不信我,就問問榮明,他是上海回來的大學教員,你問他,是不是這個道理。」
蘇青瑤的父親愣了下,咳嗽一聲,一手背在腰後,一手拿在胸前,端著讀書人的派頭,開了口。「於情於理,是得照顧一下。」
「好,那就按規矩辦。」齊大人發話。
「規矩?規矩不是孔老夫子定的嗎?」二嬸著急了。「齊大人,你飽讀聖賢書,也是拜孔夫子的啊!我是三茶六禮定來的,按老夫子的話,我也是當家,怎麼還做不了一個典來的女人的主兒?我雖不識字,卻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明事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