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聲細微,蘇青瑤垂眸看向黃到枯萎的紙張,起身將它丟進垃圾桶。
明薦成績很好,念完高中後,極順利地考上了香港大學。徐志懷不大滿意,他認為男子當志向遠大,而非囿於島嶼。蘇青瑤溫聲細語,勸他等明薦大學畢業,要讀研究生,再赴美留學也不遲。徐志懷又責怪她太寵兒子,蘇青瑤只笑笑,不說話。開學前,蘇青瑤送兒子去,她人生頭一次步入大學。可惜沒待多久,就被兒子攆回來,十七歲的少年,身邊跟著母親,覺得丟人。
回來,她準備晚餐,等徐志懷回家。
飯桌上,蘇青瑤冷不丁說:「志懷,我去上大學,怎麼樣?」
徐志懷瞧她一眼,覺得她奇怪。
蘇青瑤垂眸,低下臉,嘴角掛著笑,同他解釋:「有點捨不得明薦」。
徐志懷搖搖頭,柔聲埋怨她:「慈母多敗兒。」
其實說出口的那一刻,蘇青瑤也在笑話自己。她已是四十歲的老女人,卻還一天到晚說胡話。
等他吃完,她與傭人一起收拾碗筷。徐志懷在客廳看報表,淡酒與煙早已備好,只等他伸手。到點上床,各睡一邊,老夫老妻,年少時的旖旎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塵。夜裡有雨,打在庭院的芭蕉,蘇青瑤數到天明。
夜連夜,雨連雨。很快,明薦自港大畢業,聽從父親安排,去哈佛深造,讀的經濟學。這次蘇青瑤只送到機場。有幾次,蘇青瑤提出想去看看,但都被徐志懷否決。他責備她太溺愛兒子。
徐明薦二十五歲成婚,和他父親一樣。新娘是香港富豪的千金,二十二歲,剛從大學畢業。徐志懷依照舊俗將婚事登報,向社會各界宣告這段婚姻。婚禮隆重而喜慶,蘇青瑤身處其中,像看了一場匆匆的煙火。眼前的生活光怪陸離,而她的眼眸卻日益呆滯。過幾年,徐志懷宣布退休,將公司移交給明薦。又過幾年,她當了奶奶,可惜,孫子也不像她。
轉眼到 1969 年,香港政府公布「一夫一妻制」婚姻法案,徹底廢除納妾制,並於兩年後正式施行。
幾家歡喜幾家愁。
是日陰雨。家中的幫傭請假,蘇青瑤泡了一壺綠茶,端去書房。徐志懷在看報,窗外雨聲潺潺,好似一把新做成的摺扇,展開來,扇面潔淨,不沾半點油墨。
她沉默地聽了會兒雨聲,忽然問起重慶的那個女人,不太記得具體的樣貌,只說很美麗。昔年在二樓驚鴻一瞥,見那人從車門裡斜斜地開出來,長裙、勝利卷,沖他回眸一笑,甚是爛漫。
過去太多年,徐志懷壓根不知道她在說誰,只叫她別瞎想,什麼都沒有。
這方面,他一向磊落。
「這樣啊,」蘇青瑤淺淺地笑。
口吻卻像在說——好可惜。
耗盡一切般,第二年晚秋,她病倒,住進醫院。
兩個男人給她請了最好的醫護,之後便是無窮無盡的靜養。徐志懷常來看她,坐在病床邊,很久不說話。有時候,他會抱怨,說家裡一團亂,傭人總偷懶。蘇青瑤聽了,笑而不語,她伺候了他一輩子,掌家這方面,他是個徹底的門外漢。
他們也會談起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