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徐志懷有一位認識的書商,是在霞飛路上開書局的日本僑民,姓杉原,京都人,總穿一件灰西裝,戴金絲邊的圓框眼鏡,賣一些日文書,《平家物語》、《陡然草》之類。徐志懷從前在他那裡為蘇青瑤買過不少東西。
因上海戰亂,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輪,帶多病的女兒回日本,得知老顧客打算處理藏書,便同意接手。
他上門,雇來的驢車停在屋外。徐志懷請他進書房,叫下人倒一杯熱茶,遞給他,客氣地詢問他女兒的身體情況。對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繼而一面整理藏書,一面憂心地問起徐志懷未來的打算。
就這樣,兩人淡淡地閒聊,聊著聊著,不免談及戰爭。
杉原以說日語那般的喃喃腔調,嘆息道:「中國和日本就像一個大家族裡的兄弟,哥哥和弟弟變成現在這樣,真是太不幸了。」
「人與人之間,可以親如兄弟,但處於戰爭中的兩國,沒有情誼可言。現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國的百姓當人,很快,中國政府也不會再把日本民眾當人。杉原先生,戰爭來了。它的力量將遠超我們的想像,不僅摧毀肉體,還會干擾精神,令我們陷入瘋狂。」徐志懷輕聲說。「但不論如何,我十分感謝您的幫助,祝您一路順風,也祝令媛早日康復。」
杉原聽聞,緩慢地搖頭。
他蹲下,小心地打包著書籍,將《白居易詩選》疊放在《源氏物語》上,輕聲重複:「徐先生,這太不幸了……」
徐志懷不答,轉頭望向窗外,此時正微微下著雨。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令本就坎坷的鄉間的小路變得更為泥濘。好在拉車的老牛見慣了風浪,任憑頭頂執行轟炸任務的戰鬥機如何咆哮,它依舊甩著尾巴,步伐穩健地載著兩人來到城門口。
於錦銘吃力地爬下牛車,從鞋墊下摸出僅有的七八張鈔票,取出幾張,塞給送他來的爺叔。
他原先計劃的很好。
打算先趕到松江,去找駐紮在縣城的第八集 團軍,那裡有軍醫可以幫忙處理傷口。之後休整兩日,再走京滬鐵路,趕去南京與空軍第四大隊匯合。然而,當他乘著牛車,抵達松江城時,敵軍已全面突破大場鎮,開始強渡蘇州河。
辭別爺叔,於錦銘進城。
城內此時一片混亂,放眼望去,儘是轟炸後的廢墟。警察與縣政府的公務員悉數逃離,百姓也背上破布包袱,開始流亡之路。中央軍被調走,僅有一個保安大隊駐守松江城。大隊裡沒有軍醫,缺少藥物,糧食緊缺,更要命的是,通訊不靈,此時幾乎失去和中央的聯繫,所收到的最後一條訊息是日軍在金山衛大舉登陸,應當是想來個前後夾擊,徹底消滅撤退的中央軍。
這下,就算於錦銘異想天開,想靠雙腿跑到南京,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避開日軍部隊了。
聽到這個消息,於錦銘不覺渾身一冷,但又很快灼熱起來,如同猛火灼燒著五臟六腑。他靜默許久,想著「凱旋作國士,戰死為國殤」,長吁一口氣,冷靜地說:「既然這樣,我們就死守松江城。」接著,他問他們要來子彈,填滿隨身的手槍,又拿了三個土製手榴彈,一把輕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