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於錦銘停住腳步,雙手掩住面龐,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哀鳴。
第一百五十一章 痴蟲 (五)
送走於錦銘,蘇青瑤側躺在木床,胳膊墊著頭,沉默。背後油燈未熄,人影映在粉牆,隨呼吸起伏。
她從未想過此生還會有機會再遇見他,此番意外相逢,真跟太陽穴挨了一拳似的,昏昏沉沉,搞不清要以何種態度面對才好。眼下於錦銘離開,蘇青瑤躺在久違的床榻,呆望著倒影,逐漸靜下心,回憶起從前和於錦銘在一起的日子。
那時,每每見到他,她的心裡總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像常年潛水的人終於浮上水面,短暫地換了口氣。
但今時不同往日。分別的這五年,蘇青瑤自知變了許多。而他似乎也變了不少,不再是從前那個瀟灑自在的於錦銘,而是一名抗擊日寇的空軍飛行員。上海回不去了,他們……大概也回不去了……
蘇青瑤沉思著,翻了個身。
窗縫漏風,吹動燈芯上的火焰,撲閃、撲閃,快要耗盡,連帶她腦海中於錦銘的面容,也變得模糊。她闔眸,聽時鐘滴答滴答,走到半夜。灰雲隱住殘月,她輾轉反側許久,睡去,在夢中落淚,為許多事。
睡夢中,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報,接著是響亮的腳步聲。
蘇青瑤以為是防空警報,翻身下床,正要去拿裝有必需品的布包,又聽喇叭播報,原來是通知四隊到樓下集合。
蘇青瑤推開窗,窗台正對宿舍樓下方的空地,那裡停著兩輛卡車。混沌的天光下,一群年輕人陸續跑到卡車前,螞蟻般得排隊列陣。幾位太太披著大衣,趿拉著棉拖,出來送行。
蘇青瑤看著,突然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這一去,不知能否回來,男人鷹似的飛走了,留女人孤零零地活成一隻機械鳥,在八音盒上苦苦歌唱。她探身,想在隊列中搜尋出於錦銘的身影。可他們穿著同樣的作戰服,戴著相同的帽子,實在分不清誰是誰。
高以民站在隊伍的最前方,催促隊員上車。
難道就要這樣再一次分開嗎?明明才見面,什麼話都沒來得及說。
蘇青瑤搭在窗框的手指一緊,目光快速掃過,最終在隊伍的前列,發現了一個高挑的男人。他比旁人要高出半個頭,身姿筆挺,兩手插在口袋。儘管戴著飛行帽,護住耳朵,看不清那個男人的發色,但她覺得那就是他,沒什麼理由,就是他。
蘇青瑤啟唇,想喊住他,「錦銘,錦銘,於錦銘——」,可轉念一想,這樣做有什麼用?不過是給他徒增負擔,便長嘆,叫未說出口的話散入風中。
於錦銘似有所感,抬起頭,在密密麻麻的小窗間,看到了蘇青瑤。她的身後是空白的天,冬夜的清晨,霧蒙蒙的,沒有半點令人印象深刻的色彩。而她倚著窗框,左手也搭在上頭,右手掩住厚棉袍那僧人般的衣襟,暗藍的棉布從脖頸流到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