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轉向五,穿著黑衣的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準時出現,她身後還跟著五六個親戚。
走到墓碑前,女人用手帕擦拭掉碑面上的塵土,然後擺上一行鮮花和供品,向墓碑三鞠躬。
遲野照做,他同樣帶了一束鮮花放在男人墓前,黑白照片上的人笑得燦爛,家屬臉上卻滿是哀傷。
「……遲大夫。」
掃完墓後,女人輕聲開口。
「您找我們有什麼事嗎?如果是為了當時的手術致歉大可不必。我們都很清楚他當時的身體狀況,急性腦梗死,即便做不做手術都沒有任何區別,無非……只是換個地方宣布死亡罷了……」
「我們都很相信您的醫術,但醫學畢竟是有極限的,您已經盡力了,反而應該是我們感謝您一直沒有放棄他,堅持搶救到他拔除呼吸機前的最後一刻。」
「不。」
遲野注視著女人,斜陽流淌在他稜角分明的面頰和頎長筆挺的身側。
「我的確應該向你們說對不起。」
「我不應該忽視患者的預囑,更不應該忽略你們的感受。這是對生命的褻瀆。」
遲野彎腰,朝女人和她身後的家人鄭重而真誠地鞠了一躬。這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並主動向對方道歉。
「對不起。」
雖然搬到游鳴別墅里住去了,但遲野快遞地址還沒改過來,買的紀念日禮物寄到醫院了。
拿了快遞,遲野走出保衛科,見休病假許久沒來醫院上班的周鴻卓從門外朝醫院內走,遲野有些驚訝。
「……周主任!」
周鴻卓回頭,見來者是遲野,臉上的愣怔化為笑意。
「是小遲啊。」
遲野快步上前。
「主任,您身體還好麼?我一直說得空了要去家裡拜訪您跟師母,但最近一直加班,還有講座,所以才拖到了現在,只讓令郎順便帶了些補品,也不知道您吃不吃的習慣。您生病了我這個做學生的卻一直沒親自登門拜訪,實在不該。」
「沒事。」周鴻卓和藹笑笑,「咱們做醫生的別的都好,就是工作忙,你不還在忙年後晉職稱的事麼?能理解。」
「身體永遠是革命的本錢,只是工作再忙也要注意勞逸結合啊。」周鴻卓語重心長。
扶著周鴻卓一道極其緩慢地往醫院裡走,遲野向對方匯報著近半個月以來面診的病例和做過的手術情況,周鴻卓只是靜靜聽著,偶爾提點一兩句。
尤其復盤起在山村時第一次由自己主刀給游鳴做的那場顱腦手術,時至今日再提起遲野心中仍是後怕。
遲野實在太過專注於講述分析病案,直到走進行政樓上了四樓,快走到人事處他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勁。
「主任,您今天回來是……?」
「來辦退休申請。」
「……」
遲野的腳步驟然一頓,看出他瞪大的雙眼中流露出的不敢置信,周鴻卓笑笑。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瞞著你的了。」
從那堆退休申請的材料中,周鴻卓抽出一張報告單,診斷意見一欄赫然寫著「頭顱MRI檢查未見明顯異常,雙側殼核多巴胺轉運蛋白分布減低、多巴胺D2受體水平上調,結合葡萄糖代謝顯像,符合帕金森病表現」。
「所以我剛剛才說你不算僭越,也不用後怕。」周鴻卓緩緩,「因為即便當時我在現場,也無法主刀那兩場手術。」
「現在回想起來,我之前總想護著你也的確不應該,老師哪裡能護得住學生一輩子?別說是老師,甚至連父母都不行吶。」
「可您之前明明……」
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報告單,回想起對方曾在自己面前出現過的搓丸樣手勢和靜止性震顫,和曾在對方抽屜里看到過的多巴絲肼和輔酶Q10,以及聽神經瘤切除術時的反常行為,遲野的聲音戛然而止。
見遲野臉上顯露出懊悔,像是後悔自己的粗心,周鴻卓笑。
「老師也是人啊,是人都會有生老病死,這很正常。」
周鴻卓沒有說錯,是人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規律,這是自然的法則。
可在遲野心中對方卻超脫其間,從每次手術前下意識的一句「周主任呢」開始,周鴻卓於他而言就不僅僅只是前輩老師,更是港灣、燈塔、神針甚至信念。
所以遲野才會忽視對方竭力隱藏的那些異樣,在他心目中周主任亦師亦父,是國內神外界的泰斗,一生做成功的手術不勝枚舉,發表核心期刊無數,還設計革新了多項顯微手術器械,主持疫苗研發,杏林春滿,桃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