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她便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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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小徑濕漉漉的,像是剛下過一場連綿的雨,她的裙角也因此而沾上一圈泥濘。這泥濘不因此身處虛幻空無之境而褪色,卻是像不動聲色的爬蟲,密密地蜷在一起,啃咬著她這位格格不入的真實。
絡繹不絕的喉音也護送著她前行的腳步。
「桔梗大人。」
「桔梗大人回來啦!真是辛苦您了。」
「桔梗姐姐~」
「哦!是桔梗大人啊!這次這麼快就回來了。」
對於這些熱情而關切的致意,她只報以不過分冷漠的回應。這些人她是認識的,或者說,她認識的是這些幻影生前的主人,儘管中間已隔著五十餘年的時光之川,湍急迸濺的白沫也早已成為泡影,但她這死去之人,卻偏偏還能成為他們留存過的見證。這不知該算是四魂之玉的嘲戲,還是它的憐憫。
這是她生長的村落,也是她帶著四魂之玉一同死去的地方。
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呼喚她名字的方式,都與曾經別無二致,就猶如她還活著一樣。
「桔梗大人,您現在要先去找殺生丸大人嗎?」
「這次回來會待久些嗎?殺生丸大人一定也很希望您多待一陣子的。」
在提及「殺生丸」這個名字的一剎那,她驟然有一種渾身的血肉都被抽離的感覺——儘管這些還有溫度的東西都不應該再與她這個死者有關——但仍像被一桶冬日雪水澆灌頭頂,硬生生要把她從舊日僅剩的溫存里剝離出來。
殺生丸這個名字,總該是和她活著的時間毫無瓜葛的。
但是,此時此刻,就在這四魂之玉所為她締造的名為回憶的幻境裡,卻強硬地改寫了她遇見殺生丸的節點,仿佛命運的織卷被胡亂地塗抹掉原本的筆畫,只留下凌亂的塗鴉。
村民們只說殺生丸,卻不說他此時身在何處,想來又是四魂之玉設下的無聊的把戲。但她閉上眼睛,卻又能感知到這幻境中無所不在的流動,蔚藍明媚的蒼空之下籠罩著看不見的蛛網,囚籠之中的所有存在都在流動中朝她吶喊著他的所在。
她想,四魂之玉定然要他們相遇,這樣才能誘使她許下願望。
當體味出這一點後,這世間一切便都變作了他的名字:耳畔的風是殺生丸,灑在臉上的光是殺生丸,沖往鼻尖的氣味是殺生丸,涓涓細水聲是殺生丸,花葉凋零的瞬息是殺生丸,黎明破曉是殺生丸,百家燈火也是殺生丸。
多麼狂妄的把戲。
她環顧了一圈圍繞著她的村民、房舍和扶疏的樹木,拍了拍自己胸口中躁動的死魂,走上了它為她鋪下的那條的唯一的路途。
而她確信,她要找的人,就在這條路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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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的第一千八百天,他像往常一樣在午間醒來。
想是雨後天晴,空氣中的濕霧像灰塵一樣順著陽光落下的徑道滑進薄舊的紙窗里,虛情假意地圍繞在他倚坐的四周,又見縫插針般想擠進身下木板的縫隙里,似乎想間接透過這種方式向他輸送一絲涼爽,好令他從懶散的睡夢中清醒過來。
古樸明淨的屋裡空蕩而寂靜,狹窄逼仄的空間裡凝斥著濕木的氣味,這裡的屋舍似乎在雨後總會散發出這樣的味道,大概人類聞起來是清淡的,尚可忍耐,可進到他敏銳的鼻腔里,便成千軍萬馬。
屋中沒有人。伴隨著木板發出的嘎吱聲響,他站起了身,一條輕薄的麻毯隨之落下。
他瞥了那物件一眼,卻並不驚奇為何它會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很快又掃蕩了一番窗柩下的角落,在確認箭筒與弓都不在屋中之後,他推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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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平常的一天,除了雨後屋內的氣味實在難聞以外,就連光線籠在他臉上的角度都並無任何特異之處。
一路上的村民自然而親切地與他打招呼,就像他只是一個居住在這裡的平凡人類一樣。這並不再傷及他的自尊心,他已經見過這些面孔上千次,其間有多少次撕碎過他們淳樸平凡的臉,讓上面染上恐慌和絕望,他也已經數不清了。
自尊被鮮血和殺戮償還之後,餘下的便只有被日光所展耀的冷酷。
他來到村外最大的那棵樹下,在斑駁的光點間,他倚著枝幹坐下。
泥土是乾燥的,草卻生的繁郁,下過雨的痕跡在這棵樹下無處可循,只能被認作是怪誕的場景。他對此依然抱持事不關己的冷漠,因而也只是坐在那裡,像眺望日落一樣看著不遠處那抹纏鬥的倩影。
——是一隻身形迅捷的猴妖,妖力不強,大多時候只是東躲西藏地閃避著她的攻擊,偏也不主動出擊,好像缺乏些膽量,又好像只是在享受著和她糾纏的這個過程。
就是因為這個東西才脫不開身吧,他有些不屑地想。
只見白襟紅裙的巫女此時又一次抽箭上弦,行雲流水地瞄準了猴妖那顆窄小的頭顱,一雙圓鼓般赤紅的眼瞳在看到箭發的瞬間,再一次露出驚恐的情緒。隨即拼命逃竄,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妖力和修行,才堪堪躲開了那支近在咫尺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