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梁道玄第一次感覺自己的情商受到挑戰。
不過他選擇接受。
「施夫人過惠。你們二位是北地來的,自然知曉長河冰凍,猶要戰戰兢兢不可貿然駕車走馬。三元及第縱然風光,也要我於風口浪尖受了諸多猜忌,不論怎樣,我一個外戚的身份,就比旁人多一重罪過。」
言及此處,梁道玄搖頭不嘆,更顯垂悶難安。
「只我一人受毀謗之累也就罷了,偏我還有恩重如山的家人。因忌憚我的身份,親戚都不敢多走,我那表哥好好一個青吏才傑,尋常官場上的走動都為我避嫌自斷後路,當真要我茹泣吞悲……這時候王爺卻無有旁人之心結,坦率相與,我如何不銘感五內?加之聖上年幼,王爺是聖上的親叔叔,太后早有請王爺教導之心,無奈……哎,終是我們都是檻猿籠鳥,不得不為三人成虎的風霜所逼啊……」
這一席話,旁人聽完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剛剛連中三元遊街定情的今科狀元國舅爺所講,帝京如今風頭最盛的那人,竟被他親自所說,仿佛淒風苦雨里的衰草,人見人欺,孤苦無依。
賣慘之餘,梁道玄也饋贈了同病相憐的好意,只是要不要聯手,他卻只字不提。
情商最重要的,便是點到為止。
他哪能隨便就拉幫結派,眼下宮中行刺案才有眉目,他要了斷的事還有很多,塵埃尚未落定,他應不涉取亂之淖。
施夫人聽得仿佛都要落淚,眉目含悲,又是哀嘆又是念佛,許久才道:「天家的富貴,哪是這麼容易享的。不過好在國舅爺的長輩都是舐犢情深的,即將也要迎來喜事,我家王爺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今日老身就斗膽求一求,國舅爺家中長輩都是聲名德行使人欽佩的,也替我們王爺物色物色,別教他在異鄉孤單可憐。」
這話看似是要姑母姑丈幫忙牽媒,實際卻是要身為太后的妹妹做主。
作為本朝頭一號宗室子弟,姜熙是皇帝如假包換的親叔叔,他的婚事必要宮中賜下,再加宗正寺走一套皇家禮聘的完整流程才算成事。
除了妹妹,沒人能做這個主。
聽到這些話,梁道玄不由想起前次與妹妹在哄了外甥睡覺後的談話……
「先帝曾想下詔召洛王還京,當時是梅相制止,他們二人這個時候應該已經結下芥蒂,如今再想調和,恐是不能。」
梁道玄提及如今朝中形勢,本意還是希望在外甥長大前各門各戶不要結黨,大家先給小皇帝教育成人比什麼都重要,然而這顯然是他和妹妹的一廂情願。
個中恩怨,他總不能讓兩方都覺得自己委屈的情況下互相體諒,這樣不但吃力不討好,還可能遭雷劈。
結果沒想到這句話卻讓妹妹沉默半晌,而後嘆氣道:「其實……先帝曾兩次想召洛王還京,確實也都是梅相反對,未得成行?」
「我只知先帝初登大寶之時,因兄弟手足稀薄,欲遣使召回洛王,還有一次是什麼時候?」梁道玄詫異道。
「洛王十八歲那年,先帝知其尚未婚配,便想召回京中賜婚,一來洛王的封地岳東道昇州實在荒僻困窘,無有配得上皇室的佳偶;二來弟弟的婚事可在京中風光大辦,全一全他的心意,也為凋零單薄的宗室添一些喜氣。」
「無奈梅相還是不允。」
梁珞迦點點頭:「先帝重病前,仍覺愧對弟弟,這才留下遺詔。」
梁道玄同情先帝前,首先選擇心疼妹妹:「先帝畏懼威宗自己不敢應付遺命之臣,卻要你和霖兒做主……不過有時皇帝駕崩後留下的詔令是比活著時好用的,先帝也是時而明白,時而裝糊塗了。」
「先帝也有先帝的難處。」梁珞迦與其說為先帝開脫,不如說是為兄長開解。
「我只心疼妹妹和外甥,夾在兩邊積怨已深的對壘之間,不間不界,兩邊受氣。」
這話猶如甘霖,梁珞迦低頭而笑,恬然又舒曠。
「其實哥哥來了後,政事堂那頭收斂了很多,遞上給我看的摺子也越來越多,不像從前防著備著,好像生怕我下一步就僭主凌朝。但……我心中也不是沒有氣性,我自己生下的孩子,如若要他們帶得和我離心離德,我這一輩子,也活得太窩囊了。」
「那是,咱們一家人,不做天下蒼生的敵人,就因為史書上有那麼一兩個混帳外戚與後黨,就給我倆當做傾覆江山篡謀亂政的嫌疑之人,實在過分。」
「真的……就一兩個嗎?」梁珞迦有些頑皮地沖哥哥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