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翼就在兩個人身後,他已經換做大理寺少卿的一身行頭,端的是少年重臣的意氣風發,可一雙眼睛下面卻有褪不去的烏青,眼底也儘是悲涼。
「可是梁國舅他……他是去找證據的,這件事實在古怪,為什麼國舅去找證據人就沒了?難不成是犯了什麼忌諱,被人構陷?」自打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白衷行就不願相信這個真相,此時仍然據理力爭。
徐照白並沒有因這無端的推論產生任何的情緒,他一如既往的平靜,語調也沒有任何起伏:「跟隨梁少卿的人,是白校尉你自己派去的,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你手下的證言?他說梁少卿是未有保護自山崖掘道而跌落,那時正下著疾雨,此等情形,確實會發生類似的事情。白校尉,我知道你和梁少卿感情深厚,但是沒有證據,這樣的話你可以說給我和潘少卿,若是帶回朝去,旁人會如何看你?」
「白校尉,證據確實不夠,不只是你的這個猜想,就連定陽王一案的證據,只憑我手上那封劉王妃交上的信,也是不夠的,今日的審問不會容易,徐大人也很為難……」
潘翼勸說著,心中卻也覺五味陳雜。
他曾經以為自己無限接近於真相,但此刻,似乎真相已經隱入吞沒梁道玄的山霧,再無蹤跡可尋。
白衷行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知道御史此行的職責,不能再拖延案件,定陽王的罪條有無,牽扯到西陶縣大片土地歸屬問題,那些原本是王爺的封地。如果定陽王落罪,這是褫奪封號封地的重罪,勢必要收回土地朝廷另有安排。但洪水褪去,不管是縣城的重建還是春耕都迫在眉睫,一刻鐘都沒有耽誤的餘地,否則便是有礙國家的農時大計。
他擔當不起,梁國舅也擔當不起。
潘翼更是深諳案子的複雜,他本以為梁道玄帶著證據回來,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偏偏……一切太過巧合。
連徐照白都想過,這件事的巧合背後,是否會有更深一層可能,一天前,潘翼記得清清楚楚,他和徐大人正在燭下查閱新徵集上的口供明證,卻無有一個擁有有效的消息,疲累的時候,徐照白望著燭火的星點,忽然開口:「雲奇。」
雲奇是潘翼的表字。
「世伯,有事?」潘翼立即回答。
「你覺得梁少卿的事,是否有些古怪?」
潘翼微微一愣,仿佛沒有想到會被問起這個問題,許久才道:「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梁少卿不是那般冒進之人,他協助避難百姓,應當應分,可怎會讓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以至於……而且太巧合了,我們剛有證據的線索,梁少卿到達目的地,就立即……我是大理寺的官員,說句心裡話,我沒覺得自己多想,反而疑點重重。」
他憋了很久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心中有種慌亂的敞亮。
徐照白並未看他,仍舊凝視著一點橘紅色光芒的燈火:「我不是沒有覺得可疑,但你有沒有想過,猜想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成為弱點,讓人攻訐。」
潘翼經驗尚淺,但並不蠢笨,他能理解這層含義。
此時話幾乎就要說得大敞四開,梁道玄人都不知道死活,索性,想說的便說了吧。
「世伯,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和我外公……其實更期望國舅爺就此回不來了……」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自己說得太過露骨,徐照白驟然側頭看向他,一半的臉隱沒在黑暗,一半的臉被燈火照得猶如廟中鍍金的佛像,一明一暗,眼瞳黑沉,面無表情,卻讓潘翼幾乎無法喘息。
他想要道歉,可等來的卻是一個問題。
「那你覺得梁道玄是一個怎樣的人?」
潘翼有種視死如歸之感,都到了這一步,實話有什麼不能說呢?
「梁國舅是個有趣的人。」這是梁道玄在他心中切切實實的第一印象,「他也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想了想,潘翼又補充一句:「其實我知道,之前審訊劉王妃時,他有利用我做樣子的心思,可他是為了查案,也沒有全然偏袒定陽王,種種安排都是經過考量,我雖後來察覺,略有些不甘心,但心中,還是佩服他多一些的……」
「他是一個有能力改變朝堂局勢的人。」徐照白說道,「他的問題在於,他不只有這個能力,他還打算運用這個能力,甚至已經在使用,並且得到了他目前為止想要的一切。所以你說,你的外公會如何看待他?」
潘翼這次沒有回答,他不大喜歡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但他又不是天真稚子,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多少彎路少走,多少坦途近前,不是因為他有多能力過人,而是他的依傍,朝中無人能及。
「你外公何嘗不欣賞他呢?他這樣的人,千百年都未必有一個誕於世上,這是你外公的原話,然而該防備的一樣也不能少。」徐照白忽得笑了,他本就面龐線條柔和溫潤,笑容之下,陰晴不明的光也隨之變幻,又重新變回了敦厚的親長,「你放心,這件事與你外公無關,也與我無關,我們都不知道是天災還是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