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這個道理,然而梁道玄細細想來,還是不忿:他雖然是個外戚,但無論自己還是家人,每一個到處惹是生非的,更無人用這層關係為自己謀私,如今短個三年半任外放都讓人戳脊梁骨的話,他這個皇帝親舅舅這麼多年的功績和威望攢下來還真是白混了。
但崔鶴雍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道:「我不想讓你再一個人受累了。」
「可我挺好的啊!」梁道玄立刻剖白,「今日里我還收拾了康國公一家三個不孝子,他們嚇得大概今晚就要捲鋪蓋走人了。」
「哦?那要是梅硯山梅宰執,將來也能這麼聽你的話麼?」崔鶴雍看表弟急了,不免打趣道,「我算過一算,出京外任,我能升個一級不說,加上是京官調外,可在道內補提舉的差缺,再過六年,回京入六部,過正五品的坎兒簡直輕鬆得不在話下,可如果繼續留京,那就要一點點往上走,稍微快一些,別人就會戳你的脊梁骨,既然有捷徑,又走得坦坦蕩蕩,為何不呢?」
「可是安之已預備去國子監讀書,寧之再過兩年也夠了歲數,他們怎麼好到處奔波耽誤學業?」梁道玄從事實上辯駁不過,就打親情牌,「上次你去外任,姑姑擔心的什麼似的,鎮日里睡不好覺,這次你又忍心。」
「我已經同母親說過了,她說我能為家人為自己做這層深思熟慮,果真是她的好兒子。」
看著表哥顧盼自豪的樣子,梁道玄終於敗下陣來。
其實他不是不知道這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此時他在表哥的位置上,也會同樣為兩家謀劃。只是真要他面對,到底深情厚誼,理智很難馴服這樣深邃的情感。
崔鶴雍知道自己已經說服了表弟,便放緩語氣安撫:「安之這個年歲,不是個孩子了,該有家族的擔當,他往後不管是繼續讀書,還是入禁軍歷練,都看他自己的打算,爹說了,會幫我盯著這小子的。至於寧之……我問過他,他說他想跟著哥哥,你說有沒有意思?這倆兄弟,多像咱們當年似的?蘭纓確實捨不得孩子,我本打算讓她留下,但她覺得,讓自己男人單獨赴任,太不像話,還以為這家沒有女主人似的。好了,一家人都是齊心,表弟你還有什麼顧慮,一起說了吧。」
「我有的,從來都不是顧慮。」梁道玄苦笑,「而是仿佛總也說不盡的動容。」
這話真摯得觸動柔腸,崔鶴雍而立過了大半,聽到如此言語,也眼眶發熱:「咱們名義上是表兄弟,實際上你就是我的親弟弟。你有本事,能耐大,這些年從不讓我幫你半點,我也知道,你是擔心我卷進來,影響仕途,畢竟我是正經科舉出身,成日里打交道的還是這些文臣……你的苦心,我都清楚,正是如此,我怎忍心看你踽踽獨行?」
「表哥想去哪裡?」梁道玄有點哽咽,但還是覺得先解決眼前最重要的問題比較好,「現在空缺的地方還算不少,你有相中的位置,一定告訴我。」
「這就開始以權謀私啦?」崔鶴雍大笑。
「權既能謀私,也能謀公,以表哥的才幹和為官的治力德性,去到哪裡,就是哪裡百姓的福氣。」梁道玄說得無比自豪,「不像有些人,怕是梅相安插起自己的家人來,也提心弔膽的吧?」
崔鶴雍想了想,覺得四下就兩個人,該說的還是說了比較好:「梅相在高位多年,不說姻親裙帶,單論故吏門生就數不清的脈絡,也不是各個都有才幹,前不久不是他的一個堂孫,在慶州惹了官司,案子發到帝京來,梅相倒是沒有手軟,一應秉公辦理,但這是到了檯面上的,台面下的……那些仗著他的名聲暗中行事的人,只怕就很難細論了。」
低低的聲音伴著夜風撩動樹葉的沙沙,庭燎火焰輕輕擺動,兩兄弟的面目都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我從來不急著揪出這些人。」梁道玄看著庭燎照開的樹影,幽幽道,「案子過來政事堂,我還替他說了不少好話。」
「你這算不算行鄭伯克段於鄢之事?」崔鶴雍想了想問。
「這麼簡單的手段,瞞不過梅硯山的。我也不是每個人每件事都說好話。之前徐照白那個不爭氣的外甥落在你們中京府衙的案子,我就落井下石來著。我只想讓梅硯山以為,我是在給他面子,讓他覺得,他的面子,還能為家人門人撐起一片天地來。」
崔鶴雍腦海閃過醍醐的意味,這回換他語氣急切了:「你的意思是……讓他麻痹著,以為天色尚早,家門得立,一應事物還如他如日中天之時,才能徹底放鬆警惕?」
「倒也沒有說放鬆警惕這麼嚇人……」梁道玄噗嗤笑出聲,「我是暗示他早點致仕頤養天年呢。」
崔鶴雍覺得表弟在朝堂混了這麼多年,是不會越混越好心的,果不其然,梁道玄下句話就有些陰森可怖了:
「那昔日大司馬霍光,不也是一輩子風風光光,得一善終麼?」
「你是想在梅硯山致仕後,再慢慢剔除他的黨羽?」崔鶴雍這回理解了表弟的用意。
「其實本來不用這樣的。但他這兩年,越來越抬舉徐照白,顯然是做好了準備,選好了接班人,來接他這一份朝廷的權力,我沒聽過一個大臣的勢力能恐怖如斯的,不是如此,我也不會作這般想法。」
繼承人脈和威望也就算了,還想繼承自己政治遺產?真當他和太后是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