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百吉噗嗤笑出了聲,誒呦了半天,轉過頭, 在一出左右各是十餘棵茂盛楹樹的小門前停下:「國舅爺,這裡就是我家了,怎麼樣?這些年的身家置辦下這麼一個院子, 是不是也不賴了?」
他語氣里有歷盡苦累的心酸,卻也有滿滿的自豪,梁道玄看院牆頗長,一眼望不到頭門卻開得謹慎,還不如帝京一些商賈人家,只小小一扇,連匾額都沒有。
「何止不賴,辛公公是能人,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梁道玄用熟稔的口氣肯定自己的成就,辛百吉樂得眉毛滿臉亂跑,以掌叩門,不一會兒,門就從裡頭打開,辛百吉讓一步給客人先行,梁道玄不和熟人虛以為蛇的空客氣,這次又是帶著目的前來,還有事待辦,於是便踏進了辛宅正院。
與外頭的謹慎相比,內里芳嶂似畫,山水雅致,雖無有明堂正居開進的豪闊,單論雅致,便是帝京許多自詡書香人家的花園都給比了下去。
「早年可俗氣了。」辛百吉樂得眼眉彎垂,「還記得五年前我跟國舅借了些講園子布局的書,還有要了些花木苗什麼的?都在這了。照著國舅你教的,一個家才像些樣子,我一個俗人,不然哪懂這個?」
他說完不等梁道玄回答,便對開門的年輕人道:「明安,快帶著你姐姐來見過國舅爺。」
梁道玄還沒看清被喚作明安之人的面目,那孩子就跑遠了。
「今天國舅來是問事情,我去信就沒讓下人來這裡,禮節疏漏,國舅當回個親戚家走走就是了。」辛百吉為自己打圓場,又望著遠去的年輕人嘆道,「我一個太監,沒兒沒女,晚景淒涼那也是必然的,說句難聽的話,人死身滅,我不計較身後是不是有人扶靈引幡,反正又看不見了,這輩子吃的苦,下輩子當是一場夢,什麼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才好……可是活著的時候,一個空空的大屋子裡就自己一個人,實在是心裡寂寞,這我才認了這一對兒女在膝下,無非是求個虛的天倫,國舅別笑話我。」
他這話說得真摯,卻也辛酸,梁道玄路上已經聽過辛百吉講述這對孤兒姐弟早年因災流落,由他收養的故事,此刻再聽,亦是感慨,不免安撫道:「這兩個孩子在世上原是無依無靠,幸而遇見了辛公公,你們三人合該是一家的緣分,做個伴來,好過各自都守著各自的苦,一眼望不到頭。況且我也不覺得養恩就比生恩薄。」
別人說這話可能沒什麼說服力,但梁道玄口中,乃是他親身所感,辛百吉亦是感懷,又不想再作絮語,為點破事長吁短嘆,換了笑臉道:「來,就跟走親戚一樣,別客氣,這倆孩子你也當是自家的子侄輩,看哪裡試了分寸就替我教訓,我們二人,犯不著虛頭巴腦的。今天國舅來這裡,不瞞你說,我是心裡高興的,尋常那些當官的,躲著宦官的家眷走還來不及,我也就敢跟國舅交託這些內事了。」
「就是,我也當辛公公是自家長輩,快帶我去見見孩子,喝杯茶。」梁道玄笑著應了,「對了,完事兒要有時辰,再帶我園子裡逛逛,你覺得哪裡不好,要我幫忙看看,我回頭給你再參謀。」
辛百吉聽到梁道玄和自己如此親近,眼眶和心底都不住發熱,正事在前,他耐住想繼續慨嘆的快嘴,引著梁道玄穿過山水庭院,在一處垂了三四種藤蔓的涼閣里落座,不一會兒,一個窈窕的圓臉女孩,著菡萏色翻花羅裙,奉茶而來。
「這便是我那大女兒,今年有十五歲,剛許了人家,現下正自己給自己繡嫁妝呢!明樂,快給國舅爺請安上茶。」
辛百吉提起女兒,滿眼的欣喜與和樂,名叫辛明樂的女孩因聽見養父提及自己的婚事,不免有些羞怯,她雖不似大家閨秀那樣落落大方,但比之一般小家碧玉,仍舊出落得宜,以見貴人的禮節施施然向梁道玄問尊。
「小女參見國舅爺,父親來信說,有一位尊貴的世叔來訪,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世叔不要嫌棄。」
她的弟弟辛明安跟在後頭,十三歲的男孩身高快長過了姐姐,也是一樣喜慶的圓臉,眉眼乾淨,有些憨熱地行禮,叫了句國舅爺好,又補了句見過世叔,毛毛躁躁的,得了辛百吉一瞪。
「這倆孩子,被我關在家裡,書沒讀幾本,人也沒見過幾個,都上不得台面,扭扭捏捏的,國舅別計較,我回頭再教。」辛百吉嘴上嫌棄,眼中卻還是欣慰和安然,他話里話外聽著像是數落靦腆的孩子不知禮數,可實際卻將緣由歸罪自己,慈愛可見一斑。
梁道玄如何聽不出來,他早知道今日要見這兩個孩子,也預備下了禮物,自懷中取出,一個馬鞭,是送給辛明安的:「你爹同我是同僚,他照顧我還多一些,聽說你平常愛騎馬,這是軟牛筋鑲了犀角的馬鞭,按著南衙千牛衛樣式做的,趁手又結實,我又配了個金丸鞍叩給你做見面禮,你往後外頭幫你爹辦事,用著也好。」
他耐心說話起來很像是可靠可敬的長輩,雖然模樣還是年輕,但言語就是有這般魔力。哪個見過帝京世面的年輕男孩子不艷羨南衙禁軍那一套耀眼風光的行頭,辛明安眼睛都看直了,連連道謝,捧過來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