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就不是衝著你來的。」安慰的話這百日里來早說過千百遍, 梁道玄忍著心疼和火氣,壓低了聲音。
「陛下即將親政,眼看原本朝中的人都知道天之啟明, 日之將升,一個西垂,一個東升,怎有不動搖之意, 加之你多年謀劃, 早根脈畢現, 如今興風作浪, 無非是最後一搏,想趁著還有機會,多留些根系,不然往後這一片多年經營的茂林, 豈不要旱中盡死?」崔鶴雍知曉自己不能只顧著自己悲傷,還要陪伴表弟面對這一劫,又道,「弟弟, 以你之見,他們是為了堵你一堵?」
梁道玄這時候也稍稍平復了暴怒,冷靜下來, 卻是搖頭以答:「不是。至少目前看來蹊蹺得很。表哥你想想看,這事兒雖然聲音大,但只要解釋清楚,難不成還能冤枉咱們家滿門抄斬?梅硯山是老了,但不是傻,他或許有點糊塗,但絕不是蠢笨。這件事看起來像是在混淆視聽,給所有人都引去此件聽起來名頭大,但解釋清楚就完了的事情上,真正背後是何用意,如今你我卻是不知。我倒要看看,半截埋進土裡的老骨頭還有什麼精神頭,能在皇上親政前,再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
行宮外沿順著川水悠悠,自有一道平原,隨駕官吏宅邸,皆賜在此間,一則與帝王居所毗鄰,而居於下,禮法定數之餘卻也最近天聽,朝政應事,皆通達便利。二也是為著舒適消夏,百僚與家眷安逸,方能定心為君為國。
而在這一排各自獨苑的別居中,威宗皇帝賜給梅硯山的弘園,最為清幽闊麗,花木扶疏,遠遠望去,猶如山林雅居,隱士洞府。
此地原本是一位先朝封王的別館,名字俗麗,威宗賞給梅硯山時,特改賜園名為弘,用的是《左傳》中衛懿公的忠臣良輔衛國大夫弘演的名諱,其褒揚之意,由此可見一斑。
弘園第三進園子乃是一整片竹海,不見樓閣館室,由熟悉道路的下人引著,繞過幾道曲徑通幽之路,方能窺見一竹造涼閣,開闊有台,前後多罩煙羅帷幔,又有畫軒迴廊,美輪美奐不輸行宮。
在這竹里館中,徐照白正站立噤聲磨墨,梅硯山盤坐竹編席榻之上,於案頭執筆,雖手有老抖之意,但所寫之字,瘦硬骨正,氣勢雄渾不輸當年。
「蠢材。」
老人聲氣很輕,但音色卻因耳聽漸聾而不自主高亢。
「老師教訓得是。」
徐照白頭也不抬,因知曉不是辱罵自己,繼續磨墨。
「如今的風頭是洛王姜熙的,他那個剛滿月的兒子,才是太后與國舅的心頭大患。陛下尚未大婚,明眼人都看得見的儲君卻有了子嗣,想想這二人也是焦頭爛額,我只讓他們去敲些邊鼓,聒噪些聲響,他們竟自作主張,弄出如此大動靜,人家哀痛未過,豈不調轉槍頭?」
「老師說得是。」徐照白撂下墨條,騰出手斟茶,「老師還請保重身體,沒您在朝中,我們這些小打小鬧,都沒一個主心骨,實在不堪。」
這話聽起來比穀雨前的新潤雲霧茶入喉還舒服,梅硯山也擱筆不寫,眼睛卻盯著自己的字道:「對了,你說,陛下的字日漸長進?」
「是,陛下之書,已頗有太后風範,看似隨意舒張,實有緻密法則。」
「陛下確實是長大了啊……」梅硯山喝了口茶才繼續道,「我曾經對你說過,陛下字跡日漸起隆之日,便是咱們不得不放手一搏之時,你可還記得?」
「學生自然謹記,只是不知其中道理,還請恩師賜教。」
「字可通神,一個人有了神,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容易受旁人的差遣,早年咱們以為陛下有些歡騰愛笑的隨性,或許有朝一日,將和望子成龍的太后與國舅衝突起來,如今看來,人家一家和樂而美,是血濃於水啊……」
梅硯山喟嘆當中,不免有一些淺淺的羨意,他的兒子皆不如自己,孫輩更是富貴鄉中長大,無一人可堪大任,只一外孫潘翼,早年便是朝中年輕一輩的翹楚,如今外放儲資備歷,再過個一兩年回朝便可直抵中樞,除此之外,學生當中,許多嶄露頭角者皆已漸漸斷絕了往來,沾上了皇權的光。
唯有徐照白和謝春明,受過他的恩惠,已然不忘初心。
他輕輕嘆氣,搖頭自嘲,只反覆道:「誰說天家無情來著?無情之人自是無情罷了,有心者,即便是二十年後相認的手足,雖為利來,仍舊堅不可摧。」
「老師勿要自傷,但凡有吩咐,學生萬死不辭。」徐照白也已是鬚髮皆有半白,但在梅硯山面前,仍舊仿佛垂髫小兒見了師範,畢恭畢敬,無有半點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