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位宮女的確沒哄她,含象殿裡的東西無一不精,這杏仁飲清甜可口, 幾口入喉,便將殘留在身上的暑熱都給帶走了,通體舒泰,整個人都靜了下來。
盧太妃懶懶坐著,見施令窈小口小口地連著喝了一會兒,顯然是喜歡的樣子,她那雙上了年紀,卻仍能看出嫵媚形態的眼裡露出幾分笑意,她吩咐菘藍:「再去給這饞嘴的妮兒端兩盞杏仁飲來。」
她語氣促狹,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讓太妃看笑話了。」
盧太妃描畫得十分精緻的黛眉微挑,「行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子,今兒來含象殿,恐怕不是為了貪我這幾碗杏仁飲的吧?」
「太妃神機妙算,算得真准。」施令窈抿唇笑了,白嫩耳垂上的綠松石隨著銀鏈輕晃,瑩白如玉的臉龐上暈開淡淡的紅,她的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有事要同太妃說,還請太妃屏退左右。」
菘藍皺了皺眉,這施二娘子雖不是魯莽糊塗的性子,但讓盧太妃獨身待在殿中和她說話,菘藍還是有些不放心。
盧太妃不以為意,揮了揮手,示意宮人們都先退下:「她一個豆芽菜,能有什麼本事?狠起來連我肩膀都打不到呢,你放心去就是。」
施令窈保持微笑。
雖然盧太妃這話是順著她的意思做事,但這話聽著未免太傷人了一些!
想到家裡那三個大高個,施令窈心下難掩黯然。
……明明她打馬球投壺射箭樣樣精通,怎麼就長不高呢?
隨著吱呀一聲響,殿裡安靜下來,只有風輪在轉動吹向冰瓮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盧太妃看著她低垂著臉,像是有些不高興的樣子,笑了:「個小丫頭,說你幾句就生氣了?肚量真小。」
她的聲音裡帶著幾分輕快,一點兒都不像是傳言裡那個專權霸道,愛磋磨兒媳婦的老太妃。
施令窈忽地就想嘆氣。
「太妃,您苦苦支撐著,是為了什麼呢?」
盧太妃挑眉,似乎是覺得她這話莫名其妙。
她的手隨意搭在紫檀木桌几上,戴著戒指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那顆水頭極好的翡翠閃著綠瑩瑩的光,重又變得高高在上的凌厲眼神落在施令窈身上:「哪怕你夫君是當朝首輔,衝著你剛剛那番話,我也照樣能治你一個藐視皇家的罪過。」
盧太妃五官生得大而明艷,因此她面無表情時,就顯得格外具有壓迫感。
施令窈仰起臉,笑聲道:「我知道太妃捨不得押我去天牢里受苦,特地嚇唬我呢。」
看著她像花兒似的笑靨,盧太妃有些不自在地挪開視線。壞脾氣的老太婆做得久了,乍一見著這樣沒皮沒臉敢和她撒嬌賣痴的小娘子,她還有些接不住招。
「什麼捨不得……小妮子臉皮倒挺厚。」
盧太妃輕嗤一聲,卻聽得施令窈又道:「秦王前兩日來尋我幫忙,讓我勸您離開汴京,隨他去邊疆,再不回來。」
盧太妃準備好的刻薄之語頓時忘了大半,她的坐姿變了變,不再像先前那般隨意。
施令窈裝作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站起身來,慢慢走到盧太妃身前,石榴裙在鋪著鶴鹿同春紋案的地面上徐徐迤邐開一樹艷麗的花,她微微抬起頭,直視著盧太妃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不信您不知道外邊兒是怎麼傳您的,什麼專制霸權,刻薄宮妃,挾恩求報……可您想要的不是權力,也不是高位,您想保住秦王平安。」
盧太妃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施令窈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自顧自地往下說。
「您和秦王,有一個被架在高位上,他們才放心。您跳得越高,爭得越凶,他們才越不會猜忌秦王。」
秦王又是那樣散漫不爭奪名利的性子,他的母親只有愈發強勢,那些人的目光才不會久久地停駐在他身上。
欲成大事者,須以忍字為先,母子倆都跳得高、死得慘的例子,人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先朝的黃貴妃與其子閔王。他們母子倆仗著先帝寵愛而橫行霸道,將東宮之位視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睦手足,相互戮殺,鬧得朝野動盪,國本不穩。
自秦王今春從邊疆回京述職後,聖人心疼弟弟,沒有讓他再返邊疆,而是將人留在了汴京。說要讓他替自己辦事,卻也直到前些時日,恰好是三王撕破臉的時候,秦王領到了差事。
施令窈平時不願去想那些讓人想了心裡會發悶的事,但……盧太妃與秦王,對她都很好。盧太妃從前與她並不親近,動輒還要譏諷她幾句,但施令窈記得,她十一歲那年頭一回來月事,恰好是在宮裡,她稀里糊塗的,又覺得害怕,沒頭沒腦之下不小心撞到了帶著人去教訓陳賢妃的盧太妃。
是她握著自己的手回了含象殿,吩咐宮人給她尋來乾淨的衣衫,又教她怎麼用月事帶子,還給她熬了一碗熱乎乎的紅糖丸子。
施令窈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和謝縱微那等多智近妖的人比起來心眼子少得可憐,但她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盧太妃與秦王攪進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