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綹頭髮捋順。
此時段昀正好抬頭,他悄悄收回手,錯開視線環顧四周,佯裝剛才一直在打量屋子。
段昀恍若未覺,起身道:「藥再放一會兒就該涼透了,先把藥喝了好嗎?」
聞言裴玉眉頭微蹙,看了眼擱放在床頭几案上的瓷盅:「這是什麼藥?」
「安神養身的藥。你八字屬陰易招邪祟,夜裡時常做噩夢,前些日子又染過風寒,體虛疲乏,一來二去就得了心疾,失憶也是這個緣故。」
段昀說話時不忘做事,將瓷盅里的藥湯盛到碗裡,端過來給裴玉餵藥。
「前日我帶你去過醫館,大夫說要悉心溫養,給你開了藥,每日兩頓。來,慢點喝。」
心疾?
難怪睡醒後胸口悶疼,心肺間隱隱有血氣翻湧。
裴玉直覺對方不會害他,便抬手接碗:「我自己來。我只是失憶了,並非變成了傻子,你不必替我穿衣穿鞋餵湯餵飯。」
段昀:「我沒把你當傻子,好,你自己來。」
裴玉從他手中端過碗,嗅了嗅氣味,直接將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
段昀緊繃的心弦終於一松。
裴玉失憶後不僅沒牴觸他,也沒驚慌不安,還願意主動喝藥,這已經超出了他最好的預想。
裴玉把空碗放回案上,順手拿起茶杯喝了水。
期間他瞥見牆角的斗柜上反扣著一面銅鏡,鏡面朝牆,背面朝外,不合常理的擺放方式讓人眼皮一跳。
裴玉走過去,握住鏡邊正欲翻轉,轉念一想這樣擺放或許有特殊用意,於是停住手,問:「為何反著擺鏡子?」
「這我倒是沒想過。」
段昀的聲音突然從頭頂傳來,裴玉驚得顫了一下,歪著頭仰視他:「你走路怎麼沒動靜,故意嚇唬我?」
「我哪會故意嚇你。」段昀哼笑,「你夫君武藝高強,輕功一流,自然踏足無聲。」
裴玉揚起眉梢,促狹道:「輕功練得如此出神入化,莫非做過梁上君子?」
「恰恰相反,你夫君是官非賊,乃是朝中位列三品的神勇將軍。」段昀語氣輕快,眉眼間沉凝的鬱氣近乎消散,「不過,非要較真,我確實當過兩次梁上君子。」
他話音一頓,眼神灼灼地盯著裴玉,意思不言而喻。
裴玉鬆開銅鏡,轉身與他面對面,做了個『請』的手勢:「願聞其詳。」
「年初北疆戰事大捷,戰火一停,我就回到了京城。我們在洗塵宴上相遇,人多眼雜不便傳情,你約我黃昏後私會,那夜我潛入你家赴約。」
裴玉感覺不對勁,有點懷疑地問:「你以前在邊疆打仗,怎麼剛回京我們就……傳情私會?即使一見鍾情,我也不會如此孟浪吧?」
段昀張口即來:「我們從小相識,曾經是同窗好友,在我從軍離京之前,已經心生情愫。洗塵宴上是重逢而非初遇,乾柴烈火一觸即發——」
「……」裴玉聽得臉頰發燙,忍不住打斷他,「我知道了,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兩個月前,我受命去嶺南剿匪,出發前一晚找你辭別。那日恰逢你父親壽辰,在家大擺宴席,月上枝頭賓客還未散盡,我在黑燈瞎火的臥房裡等到子時,你總算來了。」
段昀說到這,張開手臂抱住裴玉。
裴玉來不及反應,被他抱著轉了一圈,接著輕盈落地,對上他狹長深幽的雙眼。
段昀低頭,鼻尖蹭了蹭裴玉細挺的鼻樑,繼續說:「當時你一進屋,我就這麼抱住你。你又驚又喜,讓門外的侍從都退下。等他們人一走,就怨我白日不來夜裡來。」
儘管裴玉前塵皆忘,但此刻他看著段昀含笑的面孔,卻從心底冒出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
他分不清是失憶帶來的傷感,還是別的原因,一時只感到分外難過。
「對不起,」裴玉垂下眼睫,「我都不記得了。」
倘若他們真是一對愛侶,如今他將往事忘得乾乾淨淨,對段昀而言就是極其殘忍的事情。
裴玉竭力壓抑眼底浮起的熱意,低聲道:「我會盡力回想,你別傷心。」
段昀氣息一窒,注視著裴玉低垂的臉,喉嚨像堵著滾燙黏糊的硬塊,難以擠出話來。
「……不要緊。」他喉結滾動,一句一句澀滯道,「我不傷心,我只想你養好身子,長命百歲。過去的事忘了也無妨,我們從頭開始。」
裴玉心裡滋味不好受,壓著情緒抽了口氣。
他撩起眼看段昀,對視的瞬間忽然踮腳,蜻蜓點水般吻了下段昀的側臉,而後飛快轉身,眼睛盯著銅鏡背面精緻的花鳥圖紋,若無其事地岔回之前的話題。
「夫君,你方才說沒想過,難道這鏡子不是你擺的?」
因為背對段昀,他沒看見段昀驟變的神情,以及隱約逸散的黑煞。
那雙黑瞳正逐漸透出深沉的暗紅。
仿佛蟄伏的凶獸舔到一滴馥郁甜美的蜜漿,蠢蠢欲動,恨不得從黑暗裡爬出來,吮住那根粘蜜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