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次,裴玉終於停了下來,這回他沒有跌入草叢,而是摔進了山谷深處。
魔障里的山谷已然成了泥水汪洋,現實中此處卻洪水退盡,草木蓯蓉。
直到此刻,段昀才明白裴玉自虐般的舉動是為了什麼。
不遠處郁郁青青的枝蔓里,躺著半具殘缺的骷髏。
裴玉拖著狼狽不堪的身軀,慢慢走過去。他沒有哭,安安靜靜地凝視著骷髏,少頃彎下腰,從白骨胸腔里捏出一枚帶孔的瑪瑙珠子。
瑪瑙圓珠上刻著一個小小的「裴」字,本是綴在他衣帶上的飾物,弄丟了也不在意,沒想到被段昀撿走,隨身攜帶。
裴玉深深呼吸,筋疲力盡地跪坐在骷髏旁邊。
「段昀,你失約了。」
他扯開枝蔓,手掌撫過白骨,留下一抹斑駁的血跡。
「說好了剿匪歸來,帶我去鍾秀山騎馬、賞楓。」他輕聲道,雙手將段昀的頭骨捧進懷裡,「一去不復返,非要等我來找你。」
「沒關係,我原諒你。」
裴玉嗓音發顫,漸漸染上哽咽:「跟我回家吧,溯光。」
第16章
裴玉用斗篷包裹遺骨,緊抱在懷,跌跌蹌蹌地走出了山谷。
天色轉暗,濃霧仍未消退,幽靜的林間忽然出現一點晃動的火光。
那點火光迎著裴玉而來,離得近了,才看得出是一盞紙糊的燈籠。
提燈之人身著青灰道袍,步履不急不緩,吳鏢師跟在他身後,一眼瞧見裴玉,立刻衝上前來:「裴公子!」
吳鏢師上下掃視裴玉,發現僱主看似狼狽,實則並無重傷,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去。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側開身,跟裴玉介紹,「這是宸陽觀的道長,幸虧遇見他,否則真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出這鬼地方。」
裴玉目光越過他,看向提燈的道士。
道士面貌白淨文雅,初看像個弱冠書生,但細細觀察,便能從他神態間發覺些許端倪。此人道行深厚,而且年紀已經不輕了。
兩人視線相碰,他彎唇帶笑:「裴公子,別來無恙。」
裴玉似早有預料,沒露出半點詫異或驚喜的神色,微微頷首:「青雲道長。」
吳鏢師吃驚道:「你們認識?」
「我到嶺南之時,曾拜會過青雲道長。有幸得道長指點,方知摯友尚未投胎,亡魂猶在積雲山。」
裴玉語氣平淡,先前那股外露的脆弱與悲傷完全收斂了,眉目間只剩下憔悴。
青雲瞥了眼他懷中裹成團的斗篷,問:「看來你已尋得屍骨,是要下山回城?」
「道長何必明知故問。」裴玉說,「段昀亡魂困於魔障之中,我怎會就此離開。道長此番前來,應當是算準了時機,想與我各取所需。」
青雲笑意吟吟:「裴公子聰敏過人,貧道便開門見山了,請來草舍一敘,如何?」
吳鏢師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眼見天黑了,山里寒氣逼人,等青雲話音一落,他趕緊插嘴:「裴公子,咱們還是儘快下山,在村里過一夜,明日再來拜會青雲道長吧。」
裴玉看著青雲含笑的面孔,緩步走了過去。
「吳鏢師,你先回去,明日把我留在客棧的行李取來,正午我們在山腳湖邊會面。」
吳鏢師看了眼黑壓壓的四野,心裡直打鼓,猶豫道:「可你獨自留在山裡,叫我怎麼放心。」
「無妨。」裴玉說,「有青雲道長在,我不會出事,你走吧。」
僱主執意如此,吳鏢師只好遵從。他提著青雲送的燈籠,一路往山下去了。
青雲的草舍在積雲山另一邊的半山腰,臨近陡崖,視野開闊,院中可見滿天繁星。
青雲提著茶壺,一邊往石桌上的竹杯中倒茶,一邊說:「此處風景雖好,卻遠不及宸陽觀舊地,那裡才是紫氣東來,修行福地。可惜啊,如今被惡鬼盤踞。」
裴玉沒心思品茶,辯駁道:「段昀沒害人,算不上惡鬼。」
「遲早而已。」青雲將竹杯推到裴玉面前,「無根水煮的靈茶,今夜還長,貧道怕你撐不住,飲一杯吧。」
裴玉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抬眸盯著他:「道長有話直說,不用繞彎子。」
「裴公子,貧道當初與你說過,段昀乃天煞孤星的命格,且殺孽深重,死後必成凶煞,不入輪迴。你見他自困於魔障,便為之心痛,但你可曾想過,若他擺脫魔障遊蕩人世,會釀成何等災禍?」
裴玉篤定道:「我會供養他,只要他還能認出我,就不會變成孤魂野鬼四處遊蕩。」
「待你百年之後呢?」青雲微笑著問,「待你終老,他當如何?」
裴玉氣息一滯。
青雲繼續反問:「你們情深義重,他自然任你管束,等你死後,他又能被誰管束?是不是遲早成為惡鬼?」
他的語氣始終很溫和,如與好友閒聊一般,說出的話卻一針見血,字字如刀。
氣氛沉凝良久,只見裴玉深呼一口氣,挑起唇角:「道長想回宸陽觀舊地,就得讓段昀離開積雲山,今夜請我來這,想必有兩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