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染看到了,那無數死去的人,層層疊疊,就在鍾長訣身後。黑髮的,紅髮的,高鼻深目的,清秀婉約的,他們的同胞,他們的敵人。
祁染無法把所愛之人從他們之中拉出來。他能做到的,僅止於此。
他握住鍾長訣的手,低低地說:「神愛世人,神差使者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
鍾長訣緩緩抬起頭,看著他。
「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他繼續說,「惡人離棄原有的道路,不義者除掉自己的意念,神必憐憫他,為他重造清潔的心,使裡面重新有正直的靈。」
這場面很荒唐,懺悔的人和聆聽的人都不信教,然而他們在祝禱。
鍾長訣久久地凝望著祁染,然後伸手將他攬入懷中,緊緊地抱著。
對方知道他想懺悔,他需要懺悔,可這個國家沒有人會聆聽他傾吐罪孽,因為他的罪在這個國家並不成為罪。
他不應當懺悔,他是指揮官,倘若連他都以為這行動是錯的,他的下屬,他的士兵,該怎樣面對自己,怎樣面對在敵軍炮火中犧牲的同胞?
他能懺悔的對象,只有面前的人。
聖典和教義救不了他——宗教不該是罪人自我開脫的工具——但面前的人想救他,在拼命救他。
在一年前,他在戈壁指揮時,祁染曾給他寫過一封信,信中說:有些人並非真的相信神跡,只是已經窮盡了所有辦法,依舊無能為力,只能緊緊攥住虛幻的力量,那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
而現在,祁染就這樣跪伏於神壇前。哪怕是一直冷漠、無動於衷的神明,只要能稍稍讓他的愛人有一絲解脫,他也信了。
這舉動是徒勞的,但鍾長訣很感激。
這大概是每日血流成河的地獄中,他所能見到的唯一一點光明。
在戰火中,聯邦度過了選舉年。
按常規,聯首不會參加這次選舉。然而,這只是延續下來的默認規則,並沒有寫進憲法。
戰事處於緊要關頭,在聯軍逼近克尼亞中部的時候,換掉三軍總司令,其危險性不言而喻。
何況,與聯首相比,其餘候選人不熟悉軍事,也沒有指揮履歷。
在轟炸阿爾科夫後,聯首的支持率再一次達到新高。民眾紛紛表示,希望聯首繼續任職,帶領聯邦走向勝利。
在這樣的情況下,未民黨召開大會,幾乎是全票通過了聯首的候選人提名。
而眾合黨則選出了他的對手——蘭登。
上一屆就是手下敗將的人,這次也毫無懸念地輸了。
勞伯·貝肯正式開啟了第三個任期。
在聯首宣誓就職時,鍾長訣坐在屏幕前,將手邊的玻璃杯攥成了碎片。
他極少這樣明顯地表露憤怒,縱使是勞伯·貝肯再次連任,也不該激起這樣大的情緒——連任是他們早就預料到的。
祁染皺起眉,望著地上的碎渣:「怎麼了?」
「武器支援的事,我以為是最近才開始商談的,」鍾長訣盯著屏幕,畫面中的人還在慷慨陳詞,「但是,昨天伊文來前線慰問將士,她私下告訴我,其實半年前,里蘭被轟炸之後,聯邦外交部就私下接觸過北疆政府了,可是條件一直談不下來,協議也就一直拖著。幾天前,聯邦外交部才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