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聽到這話,泣不成聲,死死拽著小姐的手,不願分開。
暗衛此刻在屋外等得不耐煩,出聲催促。
沈曦雲扯著春和、景明出來,又把她們推向院門,眼神示意二人速速離開。見暗衛沒有攔她們的意思,她放下心,強迫自己不去看二人傷心的面容,轉身獨自走到暗衛面前,接過杯盞,站得筆直,不卑不亢。
她沒什麼要同謝成燁說的,既不想祝福,又不能詛咒,於是她抬手舉杯,道:「敬蒼天厚土,十六載恩澤。」
話落,一飲而盡。
「砰————」
桃紅色衣擺鋪灑在院內青磚上,落了一地紅,遠遠看去仿佛是開得極絢爛的桃花。
沈曦雲只覺著頃刻渾身便沒了力氣,可身上的疼痛並不強烈,只是細細密密像螞蟻的啃噬。
她甚至有心思想,身下這塊磚是從院門進來直走的第四十七塊磚,她進來的第十四日數到這塊磚,邊角有磕碰,偏青灰色,是最像江州沈府正院地磚顏色的。
可惜,她再也見不到了。
疼痛變得強烈,她的後背如火燒,沒法再偏頭,只得繃起身體仰頭望天。
只見雲重天低,日隱煙迷,夕陽隱沒在煙霞中,僅餘幾縷微弱的光芒穿透種種雲煙,掙扎著投射下來,落入她眼底。
恰如相遇那日。
去歲十二月,她去爹娘墓前祭掃,絮絮叨叨聊到日暮時分,走時被只狸貓吸引,踏上尋常少走的小路。
追了數十步,不見狸貓,卻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雙目緊閉,嘴唇發白。
她以為是上蒼指引,要她救人,特別是等那郎君在醫館中洗淨血污、換好衣裳時,她發覺他容貌俊美,更覺著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所以得知他失憶,她主動邀他在府上養傷,在他幾次出手幫她趕跑不懷好意的親戚、應對生意場上的難題後,愈發歡喜親近,心想:郎君失憶,對她倒是件好事。
以至於在他傷勢大好,問需要他做什麼報恩時,她痴望向郎君的眉眼,鬼使神差道:「不如以身相許。」
沒想到,他竟然應了。
於是他們正月初八成婚,在江州城賓朋父老的見證下,拜天地成了一對夫妻。
他們一起放煙花、走百病、吃春餃、踏青、同寢共眠,她渡過了爹娘故去後最快活的三個月。
她以為自己從此有家可歸,有心可依。
直到入京後,見到他那位身份高貴的心上人,她才知道一切的真相,知道自己暗自慶幸他失憶造就他們相遇相愛的心思有多卑劣。
最後一絲落日餘暉徹底消失在雲層里,她的眼前也變得混沌不清,疼痛蔓延全身,她感到身體仿佛在裂開口子,可極端的疼痛主導一切,她又疑心只是幻覺。
隱藏在暗處的一位暗衛問領頭人:「已過一刻有餘,還要再等嗎?」
領頭人望著遠處青磚上躺倒的少女,藥物作用下她的皮肉開始潰爛,血肉和衣物粘在一起,十分可怖。
「殿下吩咐過,血海棠的藥效持續兩刻鐘,前一刻鐘是痛,後一刻鐘是爛。務必要等到她全身潰爛死去才能回去復命。你難道要忤逆殿下的意思?」
暗衛自知多嘴,悻悻退下,想起殿下那句「商女福薄,僥倖做得幾日淮王妃,已經把她餘生的命數耗盡了」,心中暗嘆,這前朝秘藥果真可怕,也不知這女子犯了什麼錯事,惹得殿下動怒至斯,非要一個如花似玉的嬌艷美人如此醜陋地死去。
沈曦雲眼前湧出血霧,氣息微弱,她真切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此刻,她悔不當初。
她想,倘若冬至祭掃那日,她沒有走小路下山,或是倘若救下人後,她和他保持距離,沒有著迷於他如玉的眼眸,抑或是,倘若她能早點認清形勢,積極讓他恢復記憶,在江州和離。
她都不會挨到入京受困,有今日這一場死劫。
血色侵占她的全部視野,曾經纖細白皙的手指已經潰爛到見森森白骨,她在幻夢聽見腳步聲,從一片血色中望去,竟望見推門而入一身喜袍的謝成燁,他笑得溫柔和煦,恰如記憶中那成三月光景里的樣子,愛她,亦通過她的眼愛另一個人。
她自嘲死到臨頭竟然還想起他,怨不得自己一路糊塗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這段她用卑劣心思趁人之危強求來的緣分終究是叫她自食惡果,所以她對著幻想里的謝成燁,只空空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帶著釋懷和坦然,餘下也沒有旁的想說。
若有下輩子,她絕不願再跟他扯上半點干係。
眼前的血色消失,周遭歸於黑暗。
她似回到十三歲那年,午後她歇在娘的藥廬里,聞著陣陣藥香打盹,醒後她賴在娘懷裡撒嬌。
爹在前廳和管事們對完帳後過來藥廬,接她和娘去用些夥計新採購的蓮子桂花烙以及果子露,她左手牽著爹,右手挽著娘,蹦蹦跳跳往花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