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摩挲腰間的白玉葫蘆,餘光瞥見因他俯身而觸地的一截青藍色衣角,「我夢見,我爹娘教訓了我一頓,他們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嘆氣,說我不像話,好好的女兒家成日跟在郎君身後,沒個正形。還訓斥我性急莽撞,沒有同郎君好好相處了解就匆匆成婚,應當先問過父母凶吉,再行婚姻禮儀。」
雖是胡謅出來的一番話,但她確實是秉持著真心說的。
上輩子被關在西郊別院時,她便常常想,若爹娘在世,知道她一番作為淪落成這般下場該有多心痛,她十三歲時在街邊被驚馬襲擾險些受傷都讓爹和娘憂心數日,娘怕她睡不好,特意用合歡花、柏子仁、遠志做出一枚安眠的香囊掛在她床頭,哄她入睡。
而她在他們故去後,陷在小女兒的情愛里,妄自奢求一份不屬於自己的姻緣,當他失憶是天賜良機,實際作繭自縛,使得他們魂魄難安,以至於最後困在別院裡三月,爹娘一次未曾入夢。
直至那杯毒酒入喉,她才最後一次見到爹娘,見到他們毫無芥蒂喚她乳名來接她。
重活一世,上蒼沒能讓她回到爹娘還在世的時候,但她總要對得住他們在天之靈,讓他們知曉自己如珠似玉寵大的窈窈在好好生活,而不是熬不到十七歲的秋日便香消玉殞。
此番言語,她假借是夢,實際是她上輩子在別院想像過無數次爹娘可能對她的訓斥,亦是她對自己的訓斥。
「我瞧見夢中爹娘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心中愧疚,恍然自己實在糊塗荒唐,仗著有所謂救命之恩讓郎君以身相許,跟坊間茶樓故事裡那些挾恩圖報的惡人有什麼兩樣?」
謝成燁忍不住插嘴,「我從未這般想,窈窈,我既然答應成婚,自然是心甘情願,我不是會被恩情逼迫的人。」
沈曦雲在心中暗暗補充,那是因為你把對心上人孟小姐的愛意錯放在我身上。
她在燕京方知,淮王殿下和文國公府大小姐孟雲瑤青梅竹馬,年少相伴,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一對佳偶,而在貴妃宴會上聽見其他貴女呼喚孟小姐的閨名「瑤瑤」,她才明白當初謝成燁失憶居於沈府,她一臉羞澀將自己的乳名「窈窈」告訴他時,他為何一反那幾日的防備疏離,讚嘆道:「好名字。」
因為這名字讓他莫名熟悉,甚至聞之便歡喜,也是從那日起,他才慢慢對她卸下心防,寒冰一點點融化,眉眼染上笑意,沁上暖意。
她以為是她的舉動有效,阿燁也待她有了好感,才會改變。但其實只是因著名字的相似,竊來一點他對孟小姐的愛,她把這份偷來的愛意視若珍寶,送了性命。
她自然不會說出這些她在這一世本不該知道的事,於是只是溫和妥帖地附和,「我知道郎君是願意同我成婚的,但這不是我接著使性子的理由,我當再穩重些,和郎君有更多的了解、相處後再談進一步的事,如此才不辜負爹娘對我的期望,你說是不是?」
沈曦云為表自己心意真摯,在嘴角擠出一抹笑,抬頭,逼自己直視謝成燁探究的眼睛,藏在桌下的左手握拳,手指掐住掌心直發白。
謝成燁終於能看見一直低垂頭說話的姑娘的正臉。
和晨時剛起時比起來,她的面色好了許多,神態也自然多了。
雙頰泛紅,櫻唇因剛用了餛飩泛著一點濕潤的水氣,襯得肌膚賽雪,叫他想到這姑娘愛吃的蜜桃胭脂脆,嬌嫩欲滴,明艷動人,一雙明亮的杏眼就這麼靜靜看著他。
謝成燁道:「若你在意這個,我們便再好好處一處。」
沈曦雲見自個矇混過關,和離第一步拉開距離的目的達到,嘴角拉起的幅度變大,握緊的左手倏忽一松,掌間留下三兩月牙的痕跡。
「這餛飩怕是冷了,要不再點一碗。」她指著謝成燁的那碗餛飩,這一世回來第一日便邁出這樣好的一步,她鬆快得緊,也不吝嗇在小處上關懷這位皇家貴胄。
謝成燁站直身體,細密的睫翼垂著,望見這姑娘如蔥削的白淨手指,道:「不必,我不大餓。」
「你若是吃好了,我們便離去罷。窈窈。」
已是晌午,鋪子外人愈發多起來,沈曦雲見他不吃也懶得再勸阻,喚上春和、景明二人,一起出餛飩店了。
待走出六泊巷,沈曦雲壯起膽子問:「郎君是要回府嗎?」
謝成燁頷首,「是,尚有些冊目未理完,最好能趁著年節理順,方便沈家後續經營。」
她在救下他後,本為了能多和謝成燁相處屢次用商場上的事和他探討,卻意外發現他才思敏捷、足智多謀,更是欽佩喜歡,因此在他答應成婚後就央求他一同處理沈家的事務。
而前世謝成燁的確管得很好,經營有方,從不貪私,有什麼決斷進項都會同她說,耐心教她商場如何行事,期間贏得管事們一片好評。
雖說謝成燁恢復記憶在燕京時不做人事,但在江州城對沈家的經營稱得上盡心盡力,她是感激的。
可既然念著要和離,往後她該對帳冊多上些心。
暗自記下此事,而眼下她發問的緣由卻是另一樁事,既然已經說開相處一事,她不想再同他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