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一顆棗樹下,車輪下堆疊著整個冬天積累的樹葉,馬蹄抬起又踩下時有清脆的聲音。
她走上前去,車夫早已辨認她的身份,他跳下馬車,取下乘石妥帖地放置在阿瑤腳下。
阿瑤踏著上了馬車,車門很快被關上,凜冽寒風瞬間被隔絕在車外,只餘下沉悶的拍響。
雍尚將手中冒著白霧的漿飲遞給她:「權當取暖罷。」
阿瑤接過杯盞,雙手捧於膝上,漿飲的溫度徐徐傳入手心,被寒風吹得僵硬的手指這才恢復知覺。
她言明意圖:「在平末時我拜託你勸說公子殊放我離開,只是後來事情有變,我暫時得留在他身邊了,讓你白跑一趟了,實在是我的過錯。」
她的眼中瀰漫歉意,餘光卻仔細觀察雍尚的神情,據此揣摩他的想法,以便調整自己的言行。
雍尚不知曉她內心的彎彎繞繞,今日雍殊也和他說過類似的話,不同的是,雍殊的語氣更惋惜些,認為他是識人不清遭受欺騙。
雍尚見她過意不去的模樣,搖搖頭道:「我並不覺得是白跑一趟,見到你我才敢放心。」
那天夜裡,當面前的女子談及受人鄙夷的身份與背負的罵名時,眸中露出不知所措的迷茫,她只知道自己誇大了傾訴的話語,卻沒有在意自己存在的情緒。
他想阿瑤真是一個矛盾的人,她的謊言將自己也欺騙了,讓她以為自己遭受的劫難只存在於編造的謊言中。
阿瑤被他的寬宏大量所震撼,早早準備好的那一堆為自己辯解的言論一時卡殼,在姬扈面前尚且能言善辯的人此時成了啞巴。
好一會兒,阿瑤才語焉不詳道:「那你盡可安心了,我與雍殊有一個交易,現在過得極好。」
雍尚認真聽著,他突然想起一事,低頭在腰帶上摸索,片刻後手指靈巧地將掛在上邊的一物取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中,他將手中之物遞給阿瑤。
阿瑤低頭看去,是一枚製作粗糙的玉片,安靜地躺在雍尚寬厚的手中。
關閉門窗的車輿內光線昏暗,她看不清楚上面的紋路,索性她的手已經暖和,於是將漿飲放下,撿起玉片舉到眼前觀察。
玉石溫潤,通體淨白,其上刻有一個「雍」字。雕刻者技藝不精,刻刀落下的力道難以保持一致,因此刻痕深淺不一,只勉強可辨別出字形,讓人可惜刻紋破壞了玉質的天然靈氣。
雍尚解釋道:「這是君上少年時刻下的玉片,也是那年我父親收到的生辰禮。父親離世後便由我保管,你如果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可持它求見國君,為自己求些出路。」
阿瑤摸著刻紋,罕見地搖擺不定,這枚玉片是雍君少時贈予兄長之物,純淨不摻雜質,承載著國君對兄長的情誼與懷念,意義不可謂不重。
擁有它,只要她不妄想挑戰國君的權威,任何願望都能實現。
阿瑤心中泛起陣陣波瀾,不知為何竟生出些荒誕之感,好似從前遍尋不得的寶物,如今成了滿地的石頭。
她凝望著雍尚的臉,似乎能從和善的笑容中觸碰到他那顆至真至善的、正在跳動的心臟,她的心也因此變得柔軟,好像浸泡在溫度合宜的漿飲中,隱約的酒香軟化了她的稜角。
潮汐受明月升落牽引,飛蛾不知生死撲向光明,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她亦然。
但是在內心的一角,警惕心驟然升起,快速席捲全身。
沉溺於人性的美德之時,便是災厄的降臨之際。
阿瑤將它放回雍尚手中,堅定地拒絕道:「這是令尊舊物,我不能收下。」
雍尚敏銳地發現面前的女子情緒發生了變化,儘管她的面上沒有顯露半分。
他解釋道:「我答應幫你脫困,然而因自身顧慮不能盡力幫你,我感到十分羞愧。明日我將去往陳國,山高路遠鞭長莫及,雍尚無法踐行承諾,只能以微薄外物彌補,阿瑤姑娘便將此玉當作是我換取心安而送出的。」
阿瑤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雍尚的話將自己的位置擺放得極低,仿佛有求於人的是他。
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邦國——陳國。
那個她原本與祁碩要去的古老邦國。
陳國受封於武王的時代,這支帝舜的後代以媯為姓,盤踞於穎水中游,與蔡、宋二國毗鄰,既是姻親也是盟友。
阿瑤想去陳國,是因為陳國與雍國有舊怨。彼時陳國強而雍國弱,陳晉之戰中雍國因支持晉國而遭到陳國記恨,因此陳國向天子進言,令雍國的公子到洛邑為質。
她是為了擺脫居住在雍國的舊主,但是雍尚這個雍國人也留在陳國,倒是出乎意料。
看出阿瑤的疑惑,雍尚主動道:「如今天下烽煙四起,昨日敵人成為今日盟友的事已不少見。陳地與雍國地理位置相近,自從雍國國力增強,陳國便起了修復關係之心。」
他覺得有一事應該和她說明:「國君的聲媯夫人雖長於雍國,祖輩卻是陳國人,我聽聞陳侯想將聲媯夫人認為義妹,此事年後或許會傳出。」
這則消息恐怕連雍君都尚未得知,雍尚將它透露給她,無疑是讓她提前占得先機,留有足夠的時間思慮布局。
阿瑤心中自嘲,一個月前她想利用陳雍的矛盾助自己脫身,可舊怨只有她這個異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