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性子,如今這種表現,若不是積鬱的情緒已到極限,便是對她只能依靠他存在的輕視。
阿瑤將湊在嘴邊的杯盞拿開,雙手捧著舉起問他:「要喝水嗎?」
雍殊轉身將古琴放下,他拒絕了她的好意:「不用。」
然而坐在床邊搖晃雙腳的女子依然汲著鞋履走到他面前,她將杯口遞到他唇邊,語氣期待:「這是我調的甜飲,你嘗嘗。」
她的神色帶著清晨的朝氣,雙眸明亮清澈,唇不點而朱,生病時那股纏繞在她身上的頹敗之氣已經消失殆盡,仿佛前路無盡光明,仿佛將要離開困著她的囹圄。
她是應該期盼嚮往的。
她捧著杯盞的手臂已開始傾倒,雍殊飲下了過分甜膩的飲品,有幾滴水珠從他的嘴角流下,被她用帕子仔細擦去。
鞭打過後需要獎勵一顆甜棗,才能讓奴隸更加聽話。這是洛邑貴族的共識。
這些貴族高高在上,自以為悲憫地揣度奴隸的想法,卻不知道這種行為比單純的鞭打更加折磨人心。
她用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睛看著他:「好喝嗎?」
雍殊扯了扯嘴角,道:「不好喝。」
他見她的眉毛耷拉下來,嘴唇微抿,而後沉默地將杯盞放到案上,是在古琴的旁邊。
雍殊注視她的動作,視線最終停留在她如雲的鬒髮上,在她回過頭前,他重新看向案上的古琴,道:「昨夜說要給你東西。」
阿瑤蹲在它面前,手指觸碰它帶著光澤的漆黑琴身,她的聲音中還帶著沒有消散的怒氣:「國君喪禮期間不能奏樂。」
「所以拿來給你。」雍殊的手覆上她的肩膀,說道:「替我奏一曲《采芑》罷。」
阿瑤眼神微閃,果斷拒絕:「我不會彈琴。」
雍殊勾起笑容,語氣突然變得溫和:「我教你。」
現下她坐在七弦琴前,在他的催促聲中久久不敢彈奏,而他的耐心也因她的遲疑而逐漸消失。
他或許原本只是產生了些猜測,此時卻已經在驗證後篤定了,所以態度也隨之變化。
予緹還是敲響了門扉,她實在不理解兄長強迫一個女奴彈琴做什麼,想要聽曲不應該找技藝高深的樂師嗎?
雍殊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阿瑤心神松
懈,疲憊地趴在案几上。
《采芑》一曲並沒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是上一次他們聽到此曲的場景。在十二年前的獻俘典禮上,為了折斷質子的傲骨,她帶他觀摩了一整場獻俘儀式,典禮上的俘虜如何受著披髮赤足的羞辱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唯獨期間奏響的《采芑》讓她印象深刻。
這首樂曲以宣王時期的卿士方叔率大軍鎮壓南夷為背景,自然雍國不是樂歌中的淮水夷人,她也不是驍勇善戰的方叔,但由於她常以南蠻稱呼他,因此樂曲響起時,彼時他還顯稚嫩的臉上被氣得發紅。
此後他便安分了下來。
雍殊將門關上,隔絕了予緹窺探的視線,他看了一眼她瘦削的臉,道:「你應該多休息幾天。」
「我沒有大礙。」予緹靈活地轉動一圈證明自己話語的真實性,她問出不解,「倒是阿兄,難得清閒一日,不該臥榻養傷嗎?怎麼將時間浪費在聽一頭牛彈琴,你如果有想聽的樂歌,我現在就可以彈一曲給你。」
雍殊攔住她想要推門的動作,問道:「你找我有何事?」
見兄長主動提起,予緹露出笑容,連忙道出此行目的:「是我棄車出城那日,有一人幫我遮掩才使得我順利避開追兵,畢竟算是救命恩人,我擔憂他已經被雍衡的人抓入牢獄,所以想拜託阿兄幫我尋找此人,好正式答謝他。」
雍殊問:「此人有什麼特徵?」
她一邊回憶一邊說道:「與阿兄年齡相仿,但是更矮一些,不過比我高,身著湛色錦衣,戴回紋玉冠,長得沒有太出眾,但看著很正直順眼。」
「我知道了。」雍殊應下,「我會讓人注意的。」
予緹雖然好奇未減,但她直覺兄長此時心緒不佳,於是主動告辭。
阿瑤聽到腳步聲靠近時立即坐直了身子,她的目光在雍殊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怕他發覺異常才克制地收回視線。
她不喜歡公女予緹,然而剛才予緹還在院子中說話時能讓她的精神不那麼緊張,現在她走了,這座住宅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些不安的預感便又冒了出來。
雍殊在她面前停下,他看了眼她臉頰的壓痕,平靜道:「繼續。」
他從她身後環住她的身體,手掌覆蓋在她的手上,泛著涼意的手指帶著她的手落在琴弦上的正確位置,他示範地以拇指向外擘弦,發出深沉的一聲。
「你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