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冰兒抬頭,唇邊竟然勾起一抹澀澀的笑意來:「我還留在這兒做什麼?」
母親沒了,最後的光陰自己都沒有跟在身邊。
前塵往事如此虛幻,唯記得母親修長柔軟的雙手,輕輕拈著針線,一點一點專注地為乾隆縫製著鹿絨火燧荷包,粉紅的指尖撫著荷包上柔軟的絨毛,輕柔得仿佛怕它化了似的……那指尖,也是這麼拂過自己的鬢角,拂過自己的臉頰,拭去自己的淚,拭去她內心最深的傷痛……
紫禁城如此大,又如此狹窄,窄得她仿佛透不過氣來。想要的不多,卻一個都得不到。
冰兒抬起頭來,看著乾隆,他的背景只是一片模糊的雪白色,而父親,高大而挺俊,一身白色袍子,腰間和田白玉腰帶,猙獰的龍首互相咬合,在一身白色中仍亮得刺眼。皇帝的五官仍如第一次見他時那般,一點看不分明。
冰兒隱隱覺得乾隆離自己越來越近,本能地後退了兩步,想避開,卻被乾隆一把捏住肩膀,力道之大,讓她擔心自己的鎖骨是不是就要碎了,冰兒倔強抬頭,正對著乾隆深如潭水的雙眼,潭水冰冷刺骨,暗濤涌動,冰兒便覺得身體冰涼,從骨頭縫裡透出這種冷冽。乾隆的聲音也一點溫度都沒有:「你抖什麼?離開?你以為這是你雜耍的地方?」
冰兒竭力控制自己的手,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努力抬頭,讓自己勇於正視乾隆的眼睛,只一眼,便是一片模糊:「額娘不在了,我留在這裡做什麼?」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讓淚水流下來,讓視野清晰一點,卻感覺肩上的力道被卸下了。乾隆放開她,背手道:「也別太哀痛了。你額娘也不願意見你這個樣子。」
「皇阿瑪……」
乾隆聽見和敬公主的聲音,心底一片痛楚,看看和敬公主早已泣不成聲,過去撫慰地按了按她的肩,又對冰兒道:「你額娘臨去的時候,原叫朕多照顧你。你也不是幼兒了,行事也當有個分寸,才不枉你額娘在你身上花的心力。」談到皇后,又不忍再提及,轉身離開。他聽不見冰兒的痛哭聲,只聽見她膝蓋著地時的「撲通」聲,她額頭著地時的「篤篤」聲,一聲聲極慢,沉悶得如啞口的鐘鼓,卻是聲沉鬱而不散,仿佛叩擊在心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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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發深了,眾人漸漸散去,和敬公主來勸冰兒回去歇會兒,冰兒只是搖頭不語。和敬公主無法,對身邊的嬤嬤道:「派個人把冰兒身邊服侍的嬤嬤或宮女,不拘一兩個叫過來伺候。」那嬤嬤應著聲下去了。和敬公主道:「我明白你心裡難受,但也注意著自己個身子。」冰兒默默點了點頭,覺得跪得太久了,膝頭僵冷麻木,雖然不痛,但卻似數萬隻螞蟻爬在腿上,痛癢難耐,又無處抓撓。和敬公主見她倔強到這樣,也是無奈,搖頭嘆息著回去了。
只聞更漏聲聲響,不覺中夜星辰流轉,天漸漸明亮,冰兒只覺得口唇發焦,前來伺候的葦兒擔心地在一旁問道:「主子,您歇會兒,回去喝口水,吃點東西再來,好麼?」見半晌無人答話,葦兒又道:「那我把水端過來?」還是沒有回答。葦兒正欲再勸,外面有太監過來,輕聲道:「皇上來奠酒了。」葦兒不敢造次,扶著冰兒跪到一邊,俯身不敢動彈。
乾隆一身白綢,腰間繫著玄色帶子,臉色憔損,嘴角向下抿著,似乎倏忽生出兩道淺紋來,他來到靈前,一旁太監忙把酒盞遞過來。乾隆閉目,口中似乎念念有詞,好一會兒方把杯中酒水輕輕倒在靈前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黑色如鏡面般的金磚地上蜿蜒,乾隆的目光追隨著酒液的流淌,終於看到俯伏在地上的兩個人。形容尚小那個,額發垂於臉前,乾隆略一皺眉,身邊的大太監馬國用忙輕聲奏道:「皇上,是五公主,昨日起就一直在靈前跪著,直到今天還沒有起過身。」
乾隆對冰兒道:「也不用這麼著,你回去歇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