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腦中轉了半天,才突然悟到這原來就是聞名遐邇的三朝老臣張廷玉,乾隆素來以帝師待之,自然不敢拿大,賠笑道:「張相這話,我可不敢當,就論年紀,叫您跪我,我要折壽的。」見他眼中淚光,一肚子的疑問幾乎要脫口而出,卻不知怎麼停住了口,凝視著他躬身退步,蹣跚而去。
進殿,通傳的是小太監胡世傑,平素能說會道的一個人,今日沒嘴葫蘆一般瑟縮著去了。冰兒心裡一沉,感覺要糟糕,可既然已經回來通傳了,又收不回來,只好惴惴地等著。暖閣外,宮女太監遠遠地垂手立著,大氣都不敢出,冰兒就料定今天又沒有好話聽了。通報進了暖閣里,乾隆面無表情,坐在條炕上飛筆批著奏摺,從他急躁的動作中可以感受到充斥一屋的令人窒息的氣氛。冰兒先還高高興興的,回來見了張廷玉,心一個下墜;進了九州清晏殿,心再一個下墜;進了暖閣,心墜到最底端。她小心翼翼扶膝請安,乾隆正想找出氣筒找不到人,火一下子發到冰兒頭上:「你還曉得回來!?也不看看幾更天了?!……」
冰兒現在也學乖了,索性雙腿跪下乖乖地聽乾隆發了好大一通火,只要不頂嘴,除了耳朵,就不會受罪。乾隆發作了半天,終於吐了口氣平靜下來。恰好外面送來晚上的點心,冰兒忙主動把熬得粘粘的蓮子銀耳湯端來,小心地盛了一碗,送到條炕前,不似以往一般隨便放下,而是恭敬地跪下捧上去。乾隆瞧著她,神色有些複雜,好一會兒長嘆一聲道:「起來吧。……朕心裡火氣大得很,也不全是為你。……『人心不可測』真是亘古不變的真理呵!」
冰兒不明白乾隆說的是誰,只輕輕道:「剛才我見張相哭來著,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別提他!」乾隆又一高聲,道,「朕惱的就是他!」
「他?」冰兒更不明白,張廷玉是三朝老臣,她耳朵里飄進的關於他的都是好話,都說他自康熙朝從政,向來謹守本分,認真辦事,從不多嘴,也從不手長,平時乾隆很尊敬他。
乾隆正在怒極之時,找到一個傾訴口,便連珠炮般道:「本來看他嫻於筆墨,看他歷任幾十年,當作鼎彝古器陳設著他,他旅進旅退、毫無建白、毫無贊襄,朕也姑容了他。給他配享太廟,封為伯爵,是曠古未有的奇恩,他走得動、坐得起、吃得進、拉得出,倒想偷太平、回家養老!幾次三番地求,朕就准了他罷,他還不滿足,要把伯爵襲給他的兒子——他沒點滴軍功,還敢求爵?朕問他誰可繼任,他就推薦自己的心腹汪由敦——那個沒本事沒能力、除了勾營結黨之外什麼都不懂的廢物!平日價說自己『淡泊』、『謹慎』,聽說別人參他,宰相風度也不要了,趴到朕這兒來求朕不改先帝遺命,讓他死了進太廟吃冷豬肉,朕答應他,他倒連謝恩都懶了!」乾隆數落上一大串,不顧下面冰兒懵懵懂懂什麼都沒聽懂,又惡狠狠道,「他志願已遂,沒有可圖的了,就一心想了榮歸故里安度晚年,什麼國家、社稷一概不問,朕要這樣的臣子作何用?!……昨天超勇親王策凌去世了,他也是配享太廟的——也只有他這樣忠藎為國的征戰名將才配配享太廟!鄂爾泰開闢苗疆讓他配享已屬過優。張廷玉毫無建樹,反而對戰死臣子幸災樂禍,他也能配享?!——朕已命削去張廷玉伯爵,讓他自己比較比較,他應該配享、不應該配享!」
平日都稱字「衡臣」,今天直呼其名「張廷玉」,聖眷如何可見一斑,乾隆積蓄已久的對張廷玉的火氣此時全發了出來。這般處置是極為刻薄無情的,難怪年逾古稀的張廷玉會老淚縱橫。冰兒輕輕嘆了一口,也不知心裡到底是悲是憂是懼。乾隆好一會兒沒說話,緩過氣來和聲問:「你剛才說——他哭了?」
冰兒點點頭。
乾隆下地原處踱了幾圈,暴怒的神色突然淡了許多,長嘆一口道:「老糊塗老糊塗,人一老就糊塗!朕小的時候,他還是朕的御定師傅,雖說教的課不多,但他拉著朕的手和朕說做人的道理朕到今天還記得,那時朕還是皇孫呢;朕剛登基,他忙前忙後不知疲倦;朕要嘉獎他,他寫《三老五更議》推辭。他的詩朕也看過:『九霄日近增榮彩,四野風多仗寶繩』,何等心懷!他也知道自己榮辱在朕手間、在他一念之間。那時多好的一個人!怎麼現在就變成這樣呢?大臣們分什麼張黨鄂黨,朕從不因此怪他和鄂爾泰,他們兩個人斗,朕既不使他們一成一敗,也不使兩敗俱傷,朕心中一直苦苦權衡,要讓他們倆皆成就賢臣,那多好啊!可這兩個人……」乾隆停下步子,轉向冰兒問道:「朕剛才說的,你聽懂了嗎?」
冰兒睜著圓圓的眼睛看看乾隆,慢慢搖搖頭:「不懂,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