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少不得熱鬧,乾隆已至不惑之年,對熱鬧漸漸淡了,家宴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子初時分了。乾隆喝了兩杯酒,微覺有些暈乎乎的,見風高月小,天朗氣清,也不想就睡,遣宮女太監遠遠的應候,自己一個人繞著水邊散步。「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一旦從花天酒地的慶壽歡樂中走出來,回到靜謐得有些怕人的時候,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無來由地纏住了他:早間視朝,見傅恆隨班拜見時神色有些不對,得空時單獨問他,又是強顏歡笑,自己拉下臉來才問出實話:大早上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青海卓呢羅布藏扎什率眾叛亂的消息,駐藏大臣傅清、拉布敦遇害。眾軍機大臣怕乾隆壽辰不快,硬是壓了一壓,於是乾隆在眾人賀壽的間隙,借著不勝酒力的名頭急急在軍機處處置了事宜,怕惹眾疑,又擺著笑臉出現在家宴之上,受自己的妻妾子女的拜賀。
傅清是孝賢皇后長兄,惋惜他不由就想起孝賢皇后,一旦念及此便悲從中來難以自制,身邊這麼多女人,可他最希望陪著他過壽辰的仍是孝賢皇后!不覺間,眼睛已是濕了……突然,有誰把一件大氅披到他身上,他回頭一看,是現在的皇后烏喇那拉氏。
「是你啊。」乾隆假裝不經意地一揉眼睛,把淚水拭了。皇后卻看在眼中,霎時間也淚水盈盈的:「皇上,您又傷心了?」
「沒有,一點沙子迷了眼。」
皇后卻一側頭拿手絹掩著眼睛哭了,乾隆忙摟住她的肩膀撫慰:「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日子,誰委屈了你?……還是,想朕想得等不及?」
皇后破涕一笑:「您還逗我!……您不高興,我也快活不起來。我知道,您又想富察姐姐了,是嗎?」
乾隆沒有答話,凝視著天上一輪將圓的銀月久久不出聲,皇后顰著眉頭道:「富察姐姐真幸福!就是不在了,也有個人天天把她放在心上。皇上,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您會不會……」
「說什麼傻話呢!」乾隆轉身掩住皇后的口,聲音無比溫柔,「什麼死不死的!朕不許你說這話!你得留著陪朕不是?等咱們倆頭髮都白了,再一起上這兒來看月亮,人們都說,這是白首天子,白首皇后,白頭偕老,呵呵……好一段佳話呢!」
「您哄我!」皇后別頭,淚又涌了出來,雖然她的哭裡帶著三分刻意,但那一絲絲小小醋意,倒是憑空惹得鼻尖酸楚。
「幹嗎哄你呢!」乾隆凝視著月光下皇后光潔的額頭和面頰,不由暫拋憂思,疼愛之情油然而生,輕撫著她的髮絲笑道,「朕在三月份作的詩,都過去半年了,今兒吟給你聽:『獨旦歌來三忌周,心驚歲月信如流。斷魂恰值清明節,飲恨難忘齊魯游。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聖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他吟得很慢,很動情。皇后在一旁早怔了,幾個典故她沒聽懂,但「三忌周」、「清明節」、「齊魯游」等分明指的就是孝賢皇后!皇上情意切切、哀怨深深,永遠只為著孝賢皇后。皇后那拉氏只覺得胸口一股酸酸的氣息蕩漾開,直漫到鼻尖——此時卻不能哭,哭就顯著了嫉妒——她暗咬著內唇忍著痛苦,勉強笑道:「寫得好……」
「你明白了嗎?」乾隆深深看著她,「寫到了你,明白嗎?」
「我?」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乾隆沉沉地吟哦著這一句,見皇后仍然懵懂,苦笑著解釋道:「《漢書》里載著:漢宣帝繼位前,娶許氏女君平。及繼位,公卿議立霍光之女為皇后,宣帝不應,卻發旨『詔求微時故劍』,群臣知其意,乃議立許氏為後。」
那拉皇后一下子明白過來:「舊劍」是孝賢皇后,「新琴」便是自己了!再連著全句一咀嚼,既委屈又痛心,怎麼能不痛哭失聲?她「撲」地跪下來,卻哽咽不能出聲。「這是幹什麼!」乾隆忙把皇后扶起來,讓她綿軟的身子緊依在自己的懷中,不勝感慨地說:「是朕負了你!……朕的『新琴』!以前總想著孝賢皇后,有太多沒有顧及你的地方。從今天起,我們要琴瑟合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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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日以後,宮裡人人都覺察出風向有轉。原本總有些打壓新皇后的儀制用度,現在乾隆反而處處呵護,不光夜間宣召較以往更多,就連素來盛寵的五公主有觸忤皇后的地方,也多遭斥責。年小的嬪妃們愈發覺得戰戰兢兢,每日對皇后更加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