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撿起書,面子已經揉皺了,寫的是《堅磨生詩鈔》,翻開裡面,到處是乾隆淋淋漓漓的批紅,泄著憤怒之意,心裡不由一哆嗦,瞟了瞟身後跪著的傅恆,才翻到折角的一頁,上面洋洋灑灑寫了七八首詩,其中被硃砂槓子槓出來的是這樣兩句:「天所照臨皆日月,地無道里計西東,諸公五嶽諸侯瀆,一百年來頫首同」「周王淠被因時邁」(1)。弘晝先沒覺出什麼,聽乾隆在上方乾澀的聲音:「類比周昭王,有取笑打仗失敗的意思,五格格剛出這事,胡中藻他就出語譏諷,真正該死!」
弘晝覺得有些牽強,不好說什麼,只把書遞給了傅恆。傅恆常在乾隆身邊,卻很明白皇帝的意思:鄂爾泰去世這六七年,張廷玉及其「黨羽」很是囂張了一陣,乾隆打擊「張黨」手段頗辣;自張廷玉也去世,「鄂黨」額手稱慶,便有些要翻覆的意思出來了,自然又觸犯了乾隆的忌諱——而這胡中藻,正是「鄂黨」中鄂容安和鄂昌的密友。又,這次冰兒事出,有幾個「鄂黨」中頗以「清流」自居的名士,說了好些張狂悖逆的話語,雖然於三法司定案無有牽連,但傳到好強的乾隆耳里,著實不是滋味,自然怒氣漸熾。更深一層說,攪混水才好摸魚,興一件大獄,轉移視線,也少讓公主縱放賊首的事情被清流關注。算是一石三鳥的統御之道。
乾隆見傅恆神情變化不大,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必多說了,點點頭道:「此人也發三法司論處吧。」
弘晝道:「三法司這陣忙得很,先是甘肅冒賑的案子,現下又是這個案子,不知那幫老頭子可轉得過來?」
乾隆乾笑一聲,並不見得快活,弘晝也不過當個話引子,半開玩笑道:「再說,侄女兒好歹是皇室,日日拘押在大理寺中,也不太成體統。還是交到我宗人府審理為當。」
這話說得巧妙,恰是乾隆特召弘晝的原因,果然是親兄弟,響鼓不用重錘,弘晝表面粗糙,其實內心是極聰明的人,體察聖意不遜於傅恆。
不過乾隆還要掩飾撇清:「你們說說看,那丫頭死也不撿個好時候。這一陣,朕正大力整頓吏治,甘肅冒賑案,從總督勒爾謹、巡撫王亶望殺起,紅藍頂子也不顧惜,掉腦袋的要有二三十個,謫貶充發的要有上百個。此案重處,自家孩子就輕飄飄放過,算是什麼?」
弘晝兩眼一瞪道:「侄女兒怎麼的還姓愛新覺羅呢,交我這裡審,哪裡不對頭?莫非就認準了我要賣放不成?再說了,國家也有『八議』的例。無論是『議親』還是『議貴』,甚或議個『功』,也沒有不可以的。那個什麼胡中藻,」弘晝停了停,知道乾隆已經打算拿他開刀,也不必憐惜,於是接著說:「語出狂悖,最是該死的!若是清議由這些人把持,把皇上的尊嚴放在何處?明季黨禍,還不足以為今發省嗎?」
乾隆更覺得心裡平靜了,下地慢慢踱步,半晌後點點頭道:「要按老五說的,冰兒只圈禁個十年八年都可以。不過人言可畏,朕也不能縱法。這樣,就由你們宗人府和三法司會同定讞,既不能過苛,該照國法的也不能故意從輕。」
臨了乾隆還不忘撇清一下,弘晝、傅恆心裡自是明鏡似的,摸清了皇帝的心思,下一步行事容易得很。
乾隆把事情交給弘晝、傅恆,沉甸甸的心事立刻放下了一半,心情舒暢多了,待兩人跪安,外面服侍的宮女太監進了養心殿換茶侍奉,便隨口問身邊的小太監:「如意,早上來的貢品摺子,朕還沒細看,叫你記著的,有些什麼好的東西?」
如意新進乾隆身邊不久,是個千挑萬選的精靈人兒,見乾隆神色大怡,自己也換了付表情,笑道:「回皇上的話,今年年成好,貢品較往常豐厚。福建進的是羊脂玉如意一對,瑪瑙碗一對,番邦金自鳴鐘一座,福橘十二簍,蜜荔枝六十瓶,干芒果六十斤,干荔枝六十斤,干桂圓六十斤,各色干海貨各二十斤,西洋潔粉冰糖二十斤……兩江進的是青玉如意一對,紫晶如意一對,玻璃花囊一對,料絲長明燈十二個,澄泥硯台二十個,精緻紫沙壺二十個……」他還沒說完乾隆就打斷道:「照你這麼說十八行省要說上兩天兩夜!就說說,江南省進了什麼吃食?」
「嗻!」如意記憶力極好,微一思索道,「要說好的,莫過於太湖銀魚乾四十斤、醃鰣魚六十尾,還有兩尾鰣魚說是進貢前不久剛打上來的,居然出了水還是活的,極是難得,尹繼善總督便叫人用冰塊鎮了,加急送到京里來,今早上剛到的!」
這倒讓乾隆大有興趣:「勞民傷財的,叫他以後不可如此。不過也難為他一片孝敬,心意可嘉!鮮鰣魚送到御膳房了麼?叫御廚好好整治,今天晚膳時送到太后宮裡,朕和太后共品時鮮。」
作者有話要說:(1)胡中藻文字獄案,案情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應如後文所說,打擊鄂黨中鄂昌、鄂容安,嗣後,絕朋黨久矣。
兩句詩用周昭王的典故,寫得也確實比較莫名其妙,在英察而忮刻的高宗面前賣弄文采,實屬找死。不過兩句詩用在此處,是比較牽強的,史料太少,找不出更合適的句子,姑且用之,若覺得不通,請別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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