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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養心殿,還是有些怔忪。乾隆凝視著手中一支新湖筆,潔白的玉石筆桿,鑲著金絲盤繞的琺瑯裝飾,柔順的筆毫只在鋒頭略帶一些深灰色,餘外也是潔白如霜。靜下思索,心裡卻反而焦躁,上回在養心殿審她,雖然口口聲聲為「仁義」縱放慕容業,倒還是稚氣莽撞的神色;這回相見,眉梢嘴角都是淒楚,也不談「仁義」之類大道理,越是無理,反而越是情重的樣子,不由得人不擔心起來。
奏事的太監為外官遞叫起的綠頭牌子,乾隆內心煩躁,只擇了傅恆的一支,叫進來便見他神色異於平常,行了常禮後,急急說道:「達瓦齊和阿睦爾撒納開戰了!」
乾隆不由眸子一凝,問道:「軍報呢?」傅恆急忙拿出呈上。乾隆接過,先看略節,再看詳細的奏報,游目瀏覽一遍以後,又逐字細細閱讀,好一會兒才放下奏報,似是在思考什麼,又好一會兒,才問:「西邊傳來的消息,誰的勝算更大?」
「班第的奏文的意思,若論布陣謀局,還是阿睦爾撒納強得多。但是——」傅恆道,「達瓦齊畢竟算是準噶爾的正朔,雖然阿睦爾撒納也頗得人心,但漠西一帶,戰亂連年,掌兵權、執利器、擁重兵的還是達瓦齊,他雖然愚頑不肖,但他的勝算應當更大些。」
乾隆頗不以為然,沉吟了一會兒道:「準噶爾自聖祖時就是邊疆之患,如今幾十年過去,倒是他們自己不時內訌,內憂外患都足了,弱到了極點。前些年,朕倒不欲輕開邊釁,但准部日前勢頭越發大了,達瓦齊雖然年年來貢,看似恭謹,但他偷偷借熬茶之機與西藏眉來眼去,又時不時與哈薩克汗、俄羅斯皇帝間互通表里,時有軍械和馬匹的交易,若是任他們連成一氣,往後西線一片便成大患。如今,恰是我們的天時來了,朕若再不握此時機,百年後都沒有臉去面見聖祖。阿睦爾撒納雖弱些,我們可以扶植。叫班第、策楞、舒赫德等密切瞧著其間形勢,尤其是阿睦爾撒納那裡,許些好處與他,看看能不能為我所用。(1)」
傅恆在戰略上素來不敢自作主張,一向唯皇帝馬首是瞻,急忙應下:「嗻,奴才去軍機處擬發皇上密諭。」
「等一等。」乾隆擺擺手道,「這事需找準時機,阿睦爾撒納勝算若大,我們反倒是要幫達瓦齊。所以,軍機上這條旨意,當慎之又慎,不要假手那些章京們。朕這裡還有件事要問你。」
「嗻。」傅恆抬起頭等著皇帝的發問,半天不聞聲,見乾隆皺著眉頭在沉吟,終於嘆口氣道:「還是為冰兒那個孽障。」
傅恆奇道:「皇上已然賜環,慕容業也將就刑,這……」
乾隆愈覺不便開口,半日才說:「海蘭察的密折你是看到的,慕容業自請就擒,縣衙里卻又做了一場戲,冰兒不情不願,若不是海蘭察堅持,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這幾日回宮,也是和朕彆扭,其他倒不怕,就怕……」這樣事關女兒家清白的話題,雖則與乾隆友誼深厚,傅恆也不敢接話,倒是乾隆自己道:「朕偷偷問過她,還能止乎於禮,觀察她眉眼(2),倒也是如常,朕能信及她。只是『情動』二字,更為可怕!」
傅恆才道:「慕容業伏法,對公主也是短痛,強過日日煎熬的長痛。」
「極是……」乾隆後面的話卻咽住了,自己的一時心軟,只怕這短痛會煎熬得厲害——可當時情境,又強硬不起來……這心裡所想已經不宜給傅恆知道了。乾隆暗自神傷半日,才抬頭道:「海蘭察自請處分的密折,你們怎麼處置的?」
傅恆心裡頗為器重海蘭察,見乾隆這麼問,心「咯噔」一跳,斟酌著說:「海蘭察自劾未能照顧好公主,使之受知縣唐博倫虐待,自請革職充軍。奴才以為,唐博倫喪心病狂、色膽包天,海蘭察雖有失察之過,但捉拿慕容業,讓功於公主,還是應當褒獎為善。」
乾隆冷冷一笑:「他膽子太大,也太疏忽了!此番冰兒被刑求,他才察覺;若是鬧出受辱、甚或瘐斃的事情來,就算是拿住慕容業,又給誰抵罪去?!公主的一條命,他海蘭察擔待得起麼?這樣的失察,還要褒獎,你們軍機處幾個人,也嫌糊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