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軍機處全堂討論到了幾乎天亮,雖然意見不一,但有幾點主張是確定了:一是先頭決策有誤,班第身陷險境,必須讓他和隨行的鄂容安全身而退,才能不失朝廷體面,以徐徐圖進;二是朝廷必須大力剿殺阿睦爾撒納這個禍首,俟準噶爾沒有了領袖,再度四分五裂,才好重定光復的政策;三是阿睦爾撒納在京城、在科爾沁、在喀爾喀、在青海西藏恐怕都有內應,如果這些線不掐斷,西邊一旦驛路癱瘓,朝廷便成了聾子瞎子,再無指揮之力。
傅恆見乾隆雙目似閃著綠瑩瑩的燭光,心知這主子又動了殺心。眼下開刀,誰將成為這個倒霉鬼呢?正想著,乾隆聲音傳到:「之前有信鴿向準噶爾通報軍情,朕尋思阿睦爾撒納做事不可能只做一路,京里先開始徹查,不能讓朕身邊還埋著內鬼。扯出這條線,再查科爾沁和喀爾喀,朕現在不懼殺人,哪怕是各部的親王郡王,犯朕軍法,通敵賣國,一律定殺不饒!」
管理京城事情的是劉統勛,他素來擅長這些細事,點頭應道:「是,臣從京城各處查起,一有線索,立刻報與皇上。」
乾隆點點頭,又吩咐:「軍機處擬旨發給班第:朕原本的意思,準噶爾多年征戰,危亂之餘,一旦安定,民心當力求安穩,朕原本怕若是朝廷大軍屯駐,多少會驚擾當地百姓,所以只命班第、鄂容安等駐紮伊犁等要處,實心為朕、為準噶爾百姓辦事,未曾留多少人馬,以免騷擾。沒想到阿睦爾撒納降而復叛,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各部效力,聚集叛軍數萬之眾。班第等此刻兵少力弱,被賊人所困,並非如封疆大吏,失守城池,當與城共亡可比。班第見詔,當忍死以待朕援兵,或相機脫身,以全國體,才是大臣舉止。若以為事已至此,唯有以身相殉,見識反倒小了。鄂容安是鄂爾泰之子,專攻書史多年,當知漢代蘇武,為匈奴拘系十九年,全節而歸,為後人稱道。阿睦爾撒納固然不能與當日匈奴相較,但我大清又豈是漢時可比?班第、鄂容安當愛惜此身,以圖後效。朕深恐他們怕失守罹罪,遽爾輕生,那才是不識大義所在,傷朝廷體面。(2)」
乾隆即位以來,下過無數詔書,尤其國家這幾年頗見兵戈,「武將死節」成為朝廷褒揚的重點。這段詔書,卻苦苦勸告班第、鄂容安不要殉國,要活下去,細細品來,實在有罪己的意思。幾位軍機大臣見素來自信的乾隆此刻容色晦暗,不易覺察的淚光閃爍在眸中,全不同於白天宴饗賜酒時的意氣風發,心下都頗感悲酸,此時不敢恣意縱情,都是忍著傷心俯首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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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格局一變,但除卻軍機處數人,其他都無由得知。一般制度,朝廷各衙門到正月十五都是封印,就是十六以後開印,各部院裡大臣小吏們也只是談天說笑、互相拜拜晚年,很少做事。今年兵部、戶部、吏部卻肅殺起來,忙碌不談,居然還神秘。有心人便斷定有大事將出。
薩楚日勒卻不明白其中的玄機,照常吃喝玩樂不思歸蜀,於他而言,開年日子不壞:一過元旦正日,便聽說兒媳有娠,這可是自己兒子的第一個嫡子!前面藍秋水失去一個孩子的事情立刻被大家淡忘,心心念念都是公主懷孕,薩郡王府九個月後便能聽到嬰兒的哭聲,個個興高采烈。
冰兒那裡,心裡自然開心,但日子可沒有那麼好過:府里不許焚香、不許煎藥、不許貓貓狗狗蟲蟲鳥鳥進門——因為鼻子突然靈敏得異常,除卻在室內擺放鮮果可以忍受,其他任何味道都會引起噁心嘔吐。飲食更是要命,一應飯菜湯水都難以進口,每日除了能喝些熱奶,嚼些酸梅橄欖之類的蜜餞,其他東西都不能入口。饒是這樣,早晚必一場大作嘔,厲害的時候不光吐乾淨胃裡的酸水,還會把膽汁夾著血絲吐出來。(3)
福晉頗為關心,日日前往公主府探視,噓寒問暖不說,還命英祥常在身邊照顧。這下頗有怨言的就是藍秋水了。她是個不多言語的人,但對著丈夫,偶爾會有些小性兒,好容易盼到英祥的身影,殷切如往日一般殷切,周到一如往日的周到,眸子裡卻沒有光,臉上也看不見笑。英祥是個藏不住話的人,自然要動問。然而問了許多次,才得她輕輕一嘆,終於逼急了,藍秋水掩著面坐在炕頭抹眼淚:「爺問這麼多做什麼?我橫豎是個小的,連妒忌的資格都沒有,好好把伺候爺的事做完也就結了,每日家把福晉伺候好也就結了。公主那裡,素來見我討厭,我縱是想去請安問好,也不宜這會子去觸霉頭吧?」
英祥問:「怎麼?誰又說你不愛聽的話了?」
「沒有!」
說「沒有」,淚水卻越發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個不停,問了三四遍,只是道:「我命苦!」再問,才說:「爺不說我妒忌、小性兒,我才敢說。」
英祥對女人是真沒辦法,點點頭道:「你我之間,自然要說真話,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