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祥不由皺著眉笑道:「怎麼這麼說話?聽得我汗毛都站班了!你看你硬朗的!不許說這種話!」
杭世駿呵呵一笑,又喝了幾口酒,才夾了些菜嚼著。英祥道:「今天見著皇上了?」
「嗯。」他卻不似邵則正那般心熱的樣子,淡淡應了聲,又喝了會兒酒,英祥不知他是不是遇上不痛快的事情,不好就問,一時有些冷場。倒還是杭世駿自己發話了:「論年紀吧,皇上比我小十歲呢;不過今兒見他,他還是一頭烏髮,只略略長些皺紋,一點不像知天命的年紀。而我已經是十足的糟老頭了。」
他雖然性格古怪偏狹,但朱子門生、儒士性情一絲未變,每提到「皇上」二字,必要眼睛望向上方,拱手為禮,樣子十分可笑。英祥也正好奇,忍不住要問:「今兒見皇上,說了什麼沒有?」
杭世駿嘿然一笑,說:「皇上問我,致仕在家,以何為生?我說:『臣開舊貨攤。』皇上大約沒見過舊貨攤,好奇地問我。我說,就是把些破銅爛鐵,陳列在地上賣了。皇上大笑,解了荷包贈我,又親自書寫『買賣破銅爛鐵』六個字的御筆給我。下午賜點心,其他人馬屁尤恐拍不上,我悶聲吃東西,頭也沒抬,皇上倒又注意了我,說:『杭世駿,這些年脾氣未改呀?』我說:『臣老了,脾氣改不了了。』皇上便又笑,問:『老而不死是為賊,你何以老而不死呢?』我說:『臣尚要歌詠太平。』皇上又是大笑。」他已經有些昏濁的目光盯著英祥,自嘲地笑道:「你說,皇上厭棄我得很了吧!」
杭世駿當年一道文字惹惱乾隆,差點小命不保的事情,英祥也是到後來才聽說的,但自打到杭州來,與杭世駿的相處,深知這是一個本性純良,而剛直不阿的君子,只以太狷介的緣故,一代才子落得這樣薄涼的晚景。
然而對乾隆,英祥仍懷著敬畏之心,不敢妄評,含蓄地笑笑,自己抿酒。
杭世駿便也不再說話。此時,他妻子張氏買回了下酒菜,熱情地招呼著。英祥起身謝道:「師母辛苦!」張氏笑道:「哪裡辛苦!你們談,我到廚房去。晚上熬的一鍋鴨粥,夏天吃最滋陰不過!」
杭世駿道:「我的酒還沒有夠呢,等下再說!」轉頭對英祥繼續發牢騷:「我當年那個名動天下,也差點要了我的老命的那篇摺子,今兒看來,還是一分不錯!」
那篇摺子,責怪朝廷重用滿人、歧視漢人,尤其說道「天下巡撫,滿漢尚半;天下總督,漢人一個也無」,直接似指到皇帝臉上責難他用人不公,當年把乾隆氣得夠嗆,他那份御史試的卷子,被乾隆擲到地上兩回。如今這位「杭鐵頭」果然還是不改初衷,放言高論,又重提舊議:「你看看,我們這位制台大人是滿人,撫台大人也是滿人。兩個人從未參加過科舉,概以蔭襲入官,不過幾年,做到了封疆大吏,位極人臣!可你再看看,他們的行事,愚蠢吧?痴癲吧?像個古來大臣的體統麼?」
英祥怕他禍從口出,要緊斟了一杯酒過去塞他的嘴,自己笑道:「不說這些了!我聽說,當年沈確士先生贈詩給先生您,寫的是『鄰翁既雨談牆築,新婦初婚議灶炊。』(2)有些話說得,有些話說不得。朝廷裡頭,滿蒙兩族都是入關時從龍的,皇上不偏心也不能夠呢!」
杭世駿突然抬頭,問道:「希麟,你這話聽來,你也是在朝廷里供職過的的人吧?」
英祥驚得一抖,一雙竹筷都滑落到地上,忙俯身撿筷子定了定心神,起身已經換了從容的笑容:「先生何出此言?」
杭世駿發黃的眼白比平素睜得大了些,烏珠便有些銳色顯示出來,他用筷子輕輕一敲酒盅邊,自嘲地笑道:「我果然眼拙……使君英雄尚落筷,餘子誰堪供酒杯?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何來。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英祥聽他把劉克莊的詞刪改吟來,卻恰合此情此景,臉色不由落寞。杭世駿似乎微醺,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塗畫一番,突然又指著英祥大聲道:「唗!身不分明,掩藏避世,何苦來哉?」
「先生醉了!……」
「眾人皆醉我獨醒!」杭世駿又換了笑顏,「你來杭州時我就詫異,金_鱗_豈_是_池_中_物!呵呵,還是你明智!功名裡頭走一遭,不是脫胎換骨做了低微猥瑣之人,就是如我一般昏聵無望,聊度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