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姨娘露了點欣慰的笑容:「大爺說得是!我們沒腳蟹一般,又沒有見識。以後還要多倚仗著大爺!」打起帘子讓英祥一家進去。
冰兒有一陣沒有見到公爹,這次拜見,見原來那壯實魁偉的蒙古漢子,突地瘦縮成一個萎靡的小老頭子,躺在榻上,背靠著引枕,鬚髮稀疏而皆花白,面頰瘦得凹陷下去,原本倒是古銅色的肌膚,此時透出詭異的慘白,一張臉上唯有眼睛周圍是紅的,配著深深陷落的眼窩,上眼皮上異常分明的道道褶子——倒是這雙眼睛,仍透著亮光,盯著英祥和冰兒一會兒,漸漸從外眼角邊,慢慢垂下一滴混濁的老淚。他似乎盡了身上的力氣,努力拍了拍床邊,對兒孫道:「我的孫兒,過來讓我瞧瞧……」
奕霄雖然很不習慣,然而想起這位老人就是自己親生的祖父,少不得上前跪在腳踏上問安:「祖父萬安!孫兒奕霄,看您來了!」
薩楚日勒滿臉堆上了笑,顫抖著伸手摸了摸奕霄的臉頰和頭髮,慨嘆著:「如今我的孫兒都這麼大了!我記憶里,怎麼還是英祥那時的樣子呢?」他抬頭看了看英祥:「哥兒,你也變了……」又低頭拉奕霄:「跪著做什麼?快起來塌邊上坐著,讓我好好瞧瞧!」他看不夠似的瞧著奕霄:「像你父親,也像你母親,長得好,又有出息!我們家總算有後了,我就是這會子去了,也對得起博爾濟吉特家的祖宗了!」
英祥忍著泣聲道:「阿瑪說什麼!你精神頭兒好著呢!註定是要長命百歲的!」
薩楚日勒自嘲地「呵呵」一笑:「我是個糊塗東西,想起當年的事情,害了你們兩口子,也害了你額娘,自己心裡愧悔得不得了!人要長命百歲做什麼?該去的時候不戀棧,好好地去了不就結了?」
英祥不由道:「阿瑪這話,兒子可不愛聽!今兒叫您媳婦給您請平安脈,好好調養著才是正理!」說著,親自執起父親的手放在床邊,示意冰兒診脈。
冰兒聽著他們的對話,只覺心頭酸楚,此刻趕緊取藥枕墊了薩郡王的手腕,見那手也瘦得青筋暴露,神經質地顫抖著,尺寸關三脈,一例沉而弱,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沒有這樣的脈息。
冰兒診了半日脈,強笑道:「阿瑪放心,您的病原不妨事,好好靜養便是。媳婦給您寫方子,一會兒叫御醫也一塊兒參詳著。」
薩郡王把手努力地搖了搖:「你先別忙……」說著就喘上來了,英祥忙上去為父親重新靠好枕頭,撫胸半日,他才平穩了氣息,轉頭看看兒子,眼角雖垂淚,臉上卻是一派欣慰笑意:「……別忙了。我自己個兒身子,自己個兒有數……不用勸我,人到這個年歲,還參不透生死的,那也枉活了……倒是有一句話,還要勞煩孫兒或者媳婦兒幫我帶到:京里畢竟不是家,我還是要回去,回科爾沁草原,死也要死在水草豐茂的家裡……」
薩郡王睡下了。英祥抹著眼淚攙著冰兒到外間,揮退其他人,輕聲說道:「阿瑪的意思,你也聽見了,上回我聽阿瑪的管家說,早就上了摺子給皇上,請求回旗,只是皇上不知為什麼,一直不肯放人。不管怎麼樣,你的話他還能聽三分——就是不聽,也少不得先試一試。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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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次齟齬,冰兒一點都不想見父親,既有生氣的成分,也是怕兩人再起衝突。但公公此時的願望,又不能不在乎,尋思了許久,對奕霄說:「我先去求皇上,若是不成,你再去。你祖父自小生在草原,老來思歸是極正常的,皇上不應該不答應。」
回到宮裡,倒是也蒙了召見,見面氣氛微妙,彼此都覺得不自在,又都不願意捅破窗戶紙,與剛剛回京見駕時那種久別重逢的深情厚意已經差得遠了。
說了來意,乾隆似若無意地擺弄著手邊的田黃石鏈鎖小印章,半晌才愛惜地放置在明黃絹的錦盒裡,抬眼望了望冰兒,雲淡風輕道:「薩楚日勒既然思歸心切,朕也不能不批。不過你和英祥,還是都留在京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