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霄搖了搖頭,手裡的那份聖旨其實只是匆匆寫在素紙上,淋漓的朱色透過紙背,隱隱可見蓋得有些歪斜的璽印,他們心照不宣,悄無聲息地打開。上頭寥寥十幾個字,奕霄還沒有看明白,英祥已經是滿頭冷汗,身子搖搖欲墜。奕霄見父親臉色不對,趕緊上前扶住他,英祥捏著奕霄的胳膊,抖著聲音道:「你別管我!沒有時間管我!你和我分頭走,沿著從宮裡到家的幾條路,一條一條去看!見到你娘,或者海蘭察,告訴他們,皇上恩赦!」
「恩赦什麼?」奕霄尚在莫名其妙中,英祥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痛苦地搖搖頭,示意兒子先別問了:原本已經到了最壞的結局,好在乾隆臨時轉念,一切還有救。其他不怕,只怕那些陰差陽錯——否則,她早該到家了!
奕霄知趣地沒有多言,和英祥一起騎上駿馬。英祥從文多年,閒居在家日久,騎馬的滋味已經不太熟悉,但只要上馬,自然而然會找到感覺。他拎著韁繩,馬頭轉了一圈,朝向一條路。此間無數歧路,不知她在哪一條。不可確定的世事那麼多,楊朱哭歧路,他卻連哭的時間都沒有,咬著牙要把這些歧路一條一條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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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察亦步亦趨跟著身前的女子,看著她纖纖背影,沒有穿花盆底,走路輕得像貓一樣。他有無數難以出口的話和無數沒法宣洩的情緒,可除了亦步亦趨跟著,別無他法。
他們有交集時,她還是個任性的小姑娘,聰明、勇敢、感情豐富、不顧一切。後來,慕容業自請就縛,以換取她的自由。他作為在宦場起伏多年的武將,深諳其中利害,也明白自己的職責,捉拿慕容業回京,且隔絕慕容業與還是公主的她的一切見面,她恨死了他他也沒辦法。後來,自己常年在西北、西南作戰,沙場上血葫蘆似的爭取功名,只耳朵飄過少許關於她的事情。再後來,他終於為自己掙到了應有的高官厚爵,也沒有料到還能見到身份地位迥異的她,更沒有料到乾隆竟然派自己處置賜她自盡的事。
海蘭察接過無數苦差、難差、要命的差使,卻從來沒有這麼為難過:為什麼是他?他連一句抱歉都沒來得及說,卻要做下更抱歉的事了!出了宮門,他見她惶惶然的樣子,壓低聲音道:「夫人,不著急的。」
冰兒回頭看看他,面無表情說:「能拖多久?有意思麼?」
「還要等皇上的駕帖,或是恩赦。」
她一臉冷笑,搖搖頭說:「算了吧。皇上的話就是天命,我命該如此。怨不得誰。」
他幾乎想叫她就這樣走掉算了,他來承擔責任和後果。可是,多年來軍旅里對皇帝的忠心不二,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海蘭察無論如何出不了口,他看著眼前人黯淡無光的眸子,她以前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這會子感覺不到美醜,只覺得她的絕望氣息鋪天蓋地,掩住了所有。
冰兒在神武門上了自己的馬車,透過車窗上的紗簾,可以清楚地瞧見海蘭察矮墩墩的身子騎在一匹高頭馬上,嫻熟地縱送,但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馬蹄嘀嘀的聲音清楚地傳過來,而眼前的一切景色與聲響卻慢慢幻化,消失殆盡。她的眼前回放著剛才的一幕幕,沒有雷霆大怒,但是更叫人膽戰心驚、冷汗淋漓,直到他雲淡風輕地把自己繞進陷阱,雲淡風輕地說出「成全」二字,她悚然大驚之後,突然放鬆下來——原來,也就那麼簡單,人就可以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操心,不會再有疲勞,不會再有煩心,除了一些牽掛,死亡,也許是最好的解脫。
她真心的,不想再說什麼去激怒他,或讓他傷心難過。小時候,她渴望家庭的溫暖,但又不知道怎樣珍惜和經營,總是那麼的彆扭、讓人討厭;長大了,她又是那麼的自私自利,為了所愛之人,一再地與他明著暗著作對。她已經是一個不孝順、不聽話、不能為父親分憂的壞孩子了,不應該在最後的時刻再留遺憾。此刻坐在馬車裡,高爽的秋風從帘子的縫隙吹進來,她的身體有些寒意,忍不住抱緊了自己的胳膊,同樣的姿勢,她回憶起乾隆也這樣抱過自己一次,柔情似水地撫慰受了責打、疼痛不堪的她,那種溫暖,讓她第一次對皇帝父親充滿親愛和感激,終身對他的父愛念念不忘。
為了贖罪,她願意接受這一切!
她在平靜中淚水漣漣,突然一顛,馬車停了下來。她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中,透過半透明的煙霞紗窗簾往外看,只見有人跪在海蘭察馬下,在匆匆匯報著什麼。冰兒無心關注這位繁忙的領侍衛內大臣的事務,百無聊賴看著馬車裡側的裝飾,算計著回家怎麼把這個消息告訴英祥——他心裡有數,但估計仍然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