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虛子同何歡再會之後,著實沒什麼舒心日子,如今得知他真是自己弟子,這幾日在落仙湖聽到的話便適時在腦海中浮了起來,縱是他性子溫和也是忍不住抱怨:「你說自己就是這副德行,縱橫江湖無惡不作,若是脫困,必把我玄門弟子全都綁了去好好伺候?還罵我一個牛鼻子老道整天虛情假意,妄作一副仁義模樣其實就是優柔寡斷沒有擔當?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嗯?」
這個嗯字殺傷力極大,何苦一口茶嗆在喉嚨,捂著嘴咳嗽數聲,這才明白何歡這膽大包天的貨色為何百般不願同青虛子談話,委實是這死作得太大,想起來都怕啊!他錯了,師父大人的胸襟果真是天下最廣闊的,這樣都沒打死何歡,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親爹吧。
他都是如此,何歡心情更是可想而知,把頭埋得極低,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只能認命:「何歡入魔已深無可救藥,任憑掌門責罰。」
能把第一魔修訓得這般乖巧,江湖上也就玄門掌門一人了,然而見他如此青虛子卻是更氣,難得大聲道:「你還說自己是魔修?你根本不會做魔修,你連什麼是魔都不知道!你敢說你一舉一動不是在效仿那風邪?你這八十年有哪天是過得真正快活?極樂宮就是你的囚籠,你留在那裡一日便會不斷提醒自己為了大道必須要做個被魔道承認的魔修,只要世間還有極樂宮你就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發生的一切!所以,這極樂宮你必須解散,你若還執迷不悟,我便親手替你破了這個囚籠!」
正道領袖怒斥魔道第一人不會做魔修,這場景擱在外面可謂是十分滑稽,然而,何歡卻是心神一顫,他沒想到青虛子竟是真的看透了自己。
他原就不是因為喜歡才做魔修的,可是,為了自己的目標,必須將魔道勢力掌握在手心,必須讓魔修們承認自己是同類。所以,他唯有模仿唯一見過的魔修風邪,自稱本宮,穿妖艷紅衣,流連風月之事,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和尤姜秀娘這樣真正的魔修還是不同的,因為,他心中的道始終不是魔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瞞過青虛子,直到此時方知,原來比起已在江湖打滾數百年的師父,他終究還是嫩了些,不由心悅誠服地嘆道:「玄門掌門果然慧眼如炬,此次過後,極樂宮我自然不會再留了。」
他願意從魔道中走出來青虛子心裡總算有了一絲安慰,只是聽了這話仍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我老了,你們兩個小孩子一個接一個把我玩轉在手心,哪有什麼慧眼?」
「掌門才是真正的道門第一人,我和步邀蓮,不過是仗著寵愛肆意妄為罷了。」
青虛子言語中的疲憊之意太過明顯,何歡心知這是自己和步邀蓮讓他心灰意冷了,心中越發自責,趕緊勸道,
「過去我只想著掌門做事太過仁慈,為了天下剷除魔道勢在必行,直到我自己成了魔修,才知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我們也不過是茫茫眾生中的一個,縱是占了仙人之後的名義,到底只是在為己行道,而非替天行道。」
他這番話出自真心實意,青虛子沒想到他經此一事竟又有了新的感悟,不由也感嘆道:「過去,你的悟性極佳,性子卻是太烈,總是想要獨自扛起一切,未免太看得起自己;邀蓮性情倒是冷靜,奈何心思太細,又因出身從心底看不起自己,難免容易迷失方向。為師想著,等你們長大了在江湖上多歷練歷練,再大的風浪也不怕,總歸我護得住你們。結果,我縱是有這一身修為,兩個徒弟,卻一個都沒護住。」
他說得動情,何歡心中不可能不動容,只是,看了一眼自己,仍是按捺住了情緒,只給一旁的何苦使了個眼色,自己繼續低聲認錯:「是我們自作孽,同掌門無關。」
「你們啊,就是太讓我省心了。我是你們的師父,為什麼你們遇難不來找我?為何心有迷茫時不來問我?為何你們最為傷心的時候,我這個做師父的總是不在你們身邊?」
他越是如此,青虛子越是激動,他想自己當真是不會教徒弟的,這兩個弟子遇到什麼事都只知道自己硬抗。他教會了他們正道,也教會了他們天下,可他卻忘了教他們該怎麼去愛惜自己。
他,終究是個靠不住的師父。所以,到了最後,他的徒弟們都只想著離開他,沒一個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眼前低頭認錯的紅衣人再看不出半分過去的影子,當真是去意已定的模樣,想到這裡,青虛子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當真不肯再叫我一聲師尊嗎?」
此話一出,何歡心中當真是五味紛呈,過往回憶一幕幕湧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好在,他不是一個人,這種時候何苦是坐不下去了。何歡太過驕傲,他的傲氣讓他不會去向任何人低頭,他沒辦法放低姿態討好任何人。
他以自己的道心為傲,所以他也比任何人更厭惡身為魔修的自己,即便到了現在,他也發自內心地認為,人們所有的好意都該屬於仍在正道的何苦。
這樣扭曲的心理如果他不說,沒有任何人能猜到,但是,現在他有了何苦。何苦是個浩然坦蕩的性子,何歡低下不下去的頭,他低;何歡說不出口的話,他說;因為,他原就是這世上的另一個何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