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玄門初代掌門已在雷劫中過世,其唯一的弟子薛靈運繼任了掌門之位。薛靈運素日在落仙湖修行從未入過江湖,在繼位大典之前,世人甚至不知道此人是男是女,直到一名青衣道姑在一眾長老簇擁下站在了賓客面前,眾人方知這一任的玄門掌門竟是一名女子,而且,還是生得極清麗宛如不在凡塵的女子。
玄門初代掌門打漁人死得早,尚未給弟子取道號,這薛靈運索性便也不用道號,因她的名字著實不像個姑娘,江湖上便已玄門仙子作為代稱,久而久之就沒多少人還記得她的名字了。
步輕柔遇到薛靈運完全就是個意外,那時,幾名外門弟子從山下抓了只築基期的狗妖,正欲宰了燉湯,卻被步輕柔發現了。在青虛子繼位之前,妖族從來都是作為修士食糧而存在,他們行徑原沒有任何不妥,倒是當時年方十歲的步輕柔不懂事,竟偷偷將那狗妖救了出來,追趕之間,不知不覺便到了尋常弟子禁入的落仙湖。
當薛靈運從每日重複的打坐中醒來,瞧見的便是這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小孩抱著一隻小狗哭著奔來的場景,小孩明明被追得極為害怕,卻是半分不肯鬆手。她不知道是什麼給了他勇氣為了一隻狗妖同大人作對,一時好奇便開了口:「你為什麼要救它?人吃雞鴨魚肉原就尋常,就算它修得了一點靈智,終歸也只是走獸,被修士吃了也沒什麼不對。」
薛靈運不喜裝飾,素日只著一襲青色道袍,一頭青絲綰在高高道冠內,唯有冠後垂落的純白髮帶迎風飄起時才為其添了幾分少女的柔意。步輕柔不知道這突然朝自己開口的大姐姐是誰,只是見她這模樣應當不是壞人,便只如實回答:「可它向我求救了。」
孩童純真的眼眸永遠是那麼潔淨,道姑輕笑一聲,又問:「世間除了它還有千千萬萬的妖族,難道你還能和所有人類修士作對救下它們不成?」
步輕柔從未想過如此深奧的問題,苦思不得答案,最後索性就答道:「能救下一隻也比一隻都不救好,起碼對它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誰知他這回答反倒是讓薛靈運有些高興,眼眸中露出幾分興趣,最後問道:「那我問你,如果一位修士瀕臨重傷,沒有妖獸內丹便會死去,那你,是救人還是救妖?」
「我……我不知道。」
這樣的問題就算是得到已久的修士也難以回答,步輕柔一介十歲孩童又如何能得出答案,最終只能茫然地望著她,然而手上的小狗卻是由始至終都沒放下。
他以為這位大姐姐會告訴自己正確答案,然而,她只是愉快地長笑一聲,一雙杏目玩耍般地瞧著他,「想知道嗎?那就拜我做師父吧,我教你。」
這就是玄門三代掌門青虛子和其師父的相遇,帶著滿滿的嬉鬧意味,沒有半分江湖傳奇的趣味,然而,對他而言卻是一生難忘的回憶。
薛靈運雖說要教他,真正回答這個問題卻是在很久很久以後,那時當初的小孩已經長了風度翩翩的青年道士,而她亦是從仙界墜落霜華爬滿兩鬢。散去修為的玄門仙子再不見舊時的風華絕代,然而灑脫依舊,笑聲依舊,對著困惑的徒弟只道:「傻徒弟,這種問題哪有正確答案,左右妖和人總有一個要死,自然是你喜歡哪個便救哪個。」
青虛子如今想來,他的師父素來是不大負責的,每日只在落仙湖靜修,將玄門一切事務都交給弟子處理。偶爾想起來了外出片刻,不是同人打架便是多管閒事惹了其它門派,倒是累得他屢屢跑去給人賠不是,一個徒弟做得當真是比當爹還累。
多年以後,他看著同樣性情活潑的步青雲,總是能想起當年那女子肆意灑脫的身影,就這樣坐在她最後所在的落仙湖畔,帶著幾分懷念幾分追憶,輕輕地笑了起來。
薛靈運雖是步輕柔的師父,卻也只比他大十歲,或許是害怕同打漁人一般孤獨終老,薛靈運自徒弟入門之後便日日對他叮囑,定要努力修煉,將來陪著師父一起飛升。為了這個目標,步輕柔自小便努力修煉,他沒想到的是,等他終於修到了渡劫期,那個說好要同自己一起飛升的師父卻是早已不在。
薛靈運雖是女子,生得卻是極為瀟灑的性子,她曾笑自己該和徒弟換個名字,步輕柔這樣的名任誰聽了都覺著是個溫柔可人的大姑娘,配給一個不解風情的男道士著實可惜了。末了,卻又調笑一句,「不過,我徒兒倒是真比姑娘還要溫柔,宜室宜家,也不知將來會嫁給誰?」
這話自然就讓當時正值青年的步輕柔黑了臉,可又拿自己這個憊懶師父沒辦法,只能悶頭修煉,對外只稱道號青虛子。那時他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直到有一天驀地發現,身邊所有人都尊稱他掌門或前輩,竟是再無人會叫自己一聲輕柔,這才開始懷念過去那些能直呼自己名字的人,然而,那時,到底再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
時間永遠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不論曾經多麼驚艷才絕的人物,百年之後終是會漸漸化作江湖傳聞,慢慢地連名字都難以被人憶起。當年被人們議論紛紛的薛靈運,如今只在念及玄門歷史時才會被提及,過去行走江湖所過之處皆有友人相迎的步輕柔,也在時光中老去,成了終日在落仙湖閉關的玄門掌門青虛子。
可是,即便世界將她遺忘,只要他活著一日,她便活在他的記憶里,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薛靈運那樣活潑的性子卻終日守在落仙湖,自然是有其緣由的,對此她過去從來不談,直到有一日不知在哪裡喝醉了酒,才對唯一的徒弟說了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