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過去,姑蘇卻好像全然沒變化,映月湖還是那般清澈明麗,這問道樓也是依舊高聳入雲。只是,當初那個只能站在下方仰望石碑的沉默少年,如今已是元嬰後期修士,只需踏雲便可輕而易舉地飛到樓頂。
默默望著上方祖師爺刻出的「道」字,那些本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慢慢浮現。他向師尊認了罪,自請離開了玄門,可是,直到現在,玄門大師兄更替的消息依舊沒有傳來。世人只道玄門大師兄邀劍客為求突破開始雲遊江湖,而他曾經的師兄,卻成了新的師弟。他忍不住想,那個人是什麼意思?過去受的苦真的就這樣算了嗎?
步邀蓮迎娶月菱靜時也來過姑蘇,那時月芳州說,昔日步青云為了能讓師弟盡情享受姑蘇風光,向他們這些本土修士請教了許久,徹夜做了一份計劃書,更是將各處名勝典故熬夜背了下來,這才有了他那個對姑蘇大街小巷比當地人還熟悉的師兄。
他們聚在一起感嘆時事變遷,站在一旁的步邀蓮卻是忽地就感到了鑽心的疼,那個人總是這樣,一個人偷偷地努力,在人前卻是什麼也不說,殊不知,這樣遲了多年才被發現的深情,才最是傷人。
那日,步邀蓮明明是來迎親,卻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姑蘇,從那之後,一步再未踏出玄門。最初,是因為步青雲在江湖留下的足跡太多,而他總是能第一時間發現那個人的痕跡,看著難免傷情。後來,是真的倦了,他原就是不愛江湖的,一旦沒了步青雲,便是再也不想外出走動。
其實,他很清楚,摧毀了自己道心的,不是自己的嫉妒,而是步青雲對他的好。即便他找了無數的理由來肯定自己做得不算錯,只要一看到這些步青雲留下的痕跡,到底都成了藉口。
直到再次見到何歡,他才真正意識到,一直以來不過是自欺欺人,步青雲過得好他看著難過,可若步青雲過得不好,他心中更加難受。從他們二人離心的那一天起,步青雲,就是個只能讓他難受的名字。
他原以為自己再不會來姑蘇,卻未想到走著走著竟也到了這個地方,聽守衛們討論著昨日有個白衣少年在樓頂自言自語,他心中一動,便也上了來。
真到了樓頂才發現,原來此處風景也沒什麼特殊的,就像他真正得到玄門大師兄之位後,才漸漸明白原來當初那個人雖表面看上去完美無缺,到底過得也不是真的快活。
石碑上刻了很多人的論道心得,有人長篇大論,有人言簡意賅,有人寫得不明所以,也有人將內心所想一一陳列,然而只一眼,他就找到了熟悉的筆跡。
莫忘初心,天下太平。
何歡何苦,死生不離。
明明是一樣的字跡,卻是一個平淡圓潤,一個張揚灑脫,正如那兩人的性子,一眼便能認出是誰所寫。
結果,他的師兄到底是沒如少年時所說留下那開玩笑的字句。那個人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可他,依舊和過去一樣,根本不知該寫些什麼。
白衣道人在樓頂停了很久,待到下樓時,只見守衛們還在討論。
「我想起那少年是誰了!昨日他在珍味閣吃飯忘了付帳,人家掌柜囑咐我一定要把人給他留下的!」
「冷靜,你不是說他掉了塊玉佩嗎,索性就拿這給掌柜的抵債吧。」
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頭腦尚未思考,身體已本能地站了出去,「他欠了多少,我替他給。」
守衛們方才便見他踏雲上去,心知這必定是元嬰期的前輩,只恭敬問道:「道爺認識那少年?」
他們之間曾經是能脫口而出的關係,如今,他默了片刻,終是只道:「算得上是故人。」
見他如此說,那守衛喜不自勝,當即就掏了塊白玉出來,「那這玉佩你便替他保管吧,我們這些人粗手笨腳的可不敢留這種貴重物品。」
許真是世事無常,他自己的乾天寶玉留在了玄門沒有帶走,兜兜轉轉八十年過去,步青雲的玉竟又到了他的手裡。何苦果然是那人正常長到十八歲時該有的模樣,不必再為了玄門克制自己,依舊熱愛遊歷江湖,依舊會因為各種突發奇想忘記付帳,也依舊將這乾天寶玉四處亂扔總要他保管著。
他在頂樓想了許久,總覺著對那人無話可說,便想著就此離去,彼此相忘於江湖也好,如今白玉握在手裡,能說的話,卻是終於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