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筆,那人躺倒在地,硯台打翻潑了他滿袖,他卻低低笑出了聲。
「千百年後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光景?我的畫還能不能派上用場?」
「真想借一雙眼睛去未來看看啊……」
遺憾的尾音漸漸落下,歸於沉寂。燈花爆開一聲輕響,燭淚淌落,似是在送他魂歸幽冥。
夜風徐徐吹過窗下的几案,那幅畫便飄飄而落,蓋在那人身上。
畫中的精靈轉了轉眼睛,邁步而出,在地上的人身旁踱步兩圈,嗚咽著蜷臥下來。
夜風再吹,屋裡的燈就滅了。
觀昏曉也從一個夢跳進了另一個夢——他與怨妖的最後一面。
觀昏曉進入監獄時,才發覺自己新做的那幅畫已經脫離畫的範疇,幾乎完全化作投影,籠罩在怨妖四周,如同鋼鐵澆鑄成的囚籠。
怨妖的身軀縮得很小,與專門定製的龐大「浴盆」格格不入,唯有滿身黑霧和長滿猙獰鱗片的尾巴能看出它曾經的獰惡模樣。
觀昏曉的視線掃過去時,已經十分虛弱的它突然倉皇地躲進了角落,口中發出幼獸悲鳴般的嗚嗚聲,努力蜷起身體,不讓他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樣。
觀昏曉不禁覺得它很可憐,一種沒來由的悲傷鑽心刺骨地溢出胸腔,讓他輕輕嘆息一聲,背過身坐下。
他不開口,怨妖不出聲,牢籠里忽然安靜下來。
不多時,觀昏曉搭在身旁的手臂忽的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毛茸茸,軟綿綿,卻冷冰冰,像一團裹了碎冰的毛球。
他心裡一動,卻沒回頭,那隻手仿佛被焊在地上似的,動也不動,任由毛球磨蹭。
毛球的動作很慢,很沉,柔軟的毛髮扎著觀昏曉皮膚,刮蹭出細軟虛弱的癢意。
他的指節微微蜷起,過了許久,才維持著目視前方的姿勢,抬手揉上那隻毛團。
「許久不見……」觀昏曉的心臟好像被鈍器一下一下地叩擊,叩出了他從未想過的話語,「我一直很想再見你一面,今日得償所願,了我一樁心事,我很歡喜。從前高興的時候,我總會答應你一件事,如今亦然。你有什麼願望可以告訴我,無論是什麼,我都滿足你。」
掌下的毛團在顫抖,細軟的毛髮一瞬間變得有些刺扎,下一秒又變了回去。
有細弱的嗓音從他掌心傳出:「真的……什麼都可以嗎?」
觀昏曉沒有低頭:「……嗯。上元節那日,帝都有人舞獅,我看見獅頭便想起了你,倘若你在我身邊長大,約莫也會長成像它七八分的模樣。但你後來……你還記得自己長成了什麼樣子嗎?」
「對不起……」毛團蹭了蹭,在他指間蹭出一點濕意,「我讓你失望了……我那麼蠢笨,那麼愚鈍,應該一直跟著你的……我好蠢啊……」
觀昏曉眨眨眼,深深吸氣:「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能有此品質,不算無藥可救。只是你做了太多錯事,世間已不能容你,先去贖罪吧。待償清債務,我再接你回來,陪你去看人間。」
毛團嗚嗚哭了許久,抽噎著問:「那……你可以帶我去看舞獅嗎?我想長成那個樣子。」
「這是你的願望嗎?」
「不是。」毛團搖了搖頭,把眼淚抹在觀昏曉手上,「我的願望……一直都是回到你身邊而已……」
「……」
觀昏曉緩緩吐出一口氣,努力保持聲音平穩:「等你還完債,他……我就去接你回來。」
手下的毛團倏然僵住,半晌,才緩慢地放鬆,「嗯」了一聲。
「多謝你啊。」它輕聲說,「多謝你了。」
夢境忽然分裂成兩個世界,中間隔著一堵薄薄的牆。
「觀昏曉」倚在牆的一邊,手指虛蜷起來,握住一綹漸漸消散的妖力。
另一邊是鋪展的畫卷,畫中有月下故園,有伏案做夢的故人,還有漫捲而來的血海和烈焰,是怨妖的罪和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