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弟兄。」
清朗悅耳的聲音響起,沉浸在仇恨與怒火中的流民們拔出一絲神志,循聲望去。說話那人一襲染血的寬袍廣袖,風度翩然,正是裴七郎。
他眯眼看向人群中朱化的屍體——不,那已經算不上一具屍體了,應該說是一灘肉泥。他的目光從肉泥上一掠而過,又一一掃過面前流民們那一張張悲愴而扭曲的臉,忽而躬身拱手,「我知曉諸位弟兄痛失至親,然而京口將有大敵將至,裴七不得不請諸位暫且放下仇怨,與城中守軍共克大敵。」
「什麼大敵?」褚璲越眾而出,冷冷問。
裴七郎啟唇,一字一頓道:「北羯人。」
流民群眾頓時爆發哄亂。
「怎麼又是北羯人?都已經逃到京口了,還逃不掉嗎?!」
「這可如何是好?」
哄鬧聲中,褚璲尚且保持鎮定,他蹙眉高聲問:「敢問裴郎,此地乃是京口,北面尚有魏氏鎮守,為何會有羯人來犯?」
「此事全賴朱化而起!」
裴七郎一指地上的那灘肉泥,「他為報復諸位,放出了羯人六皇子在京口的假消息,那北羯國中,兩位皇子為爭帝位斗得你死我活,大皇子一聽此事,當即率軍前來,為的便是除去他那六弟!可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北羯人馬蹄踏過之處,我等又豈能倖免?」
一聽又是朱化那狗賊造下的孽,流民們無不痛恨咒罵,可朱化已經成了一灘爛泥,現在除了再踩上兩腳,又能如何?
……不如趁著北羯人還沒來,逃吧?
流民們本就是為躲北羯殘害,背井離鄉一路從北南渡至京口的,對此地並不留戀,一聽得羯人將至,第一反應就是逃。
「逃是逃不掉的。」裴七郎卻忽然搖了搖頭,「如今內城既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自然可以為大家打開南逃城門,只是諸位想過沒有,離了京口,又該去往何方?」
「江左繁華富庶,何處不可去?」有人大聲說。
「那麼我請問諸位,打算如何南逃?是兩三成行,還是如當下這般,結成大軍?」不待有人回答,裴七郎便道:「容我提醒一下,建康那位魏太傅素來憎惡流民,將爾等視為累贅,若數萬人集結南下,恐怕魏太傅會立即將諸位打成叛賊,發兵剿滅,屆時大軍壓下,還是難逃一死。」
「那我等就各自分開行事!老子從洛陽一路徒步到此,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可是江左諸世家的力氣更大,手段更多!」裴七郎忽然揚聲,竟硬生生將先前說話那漢子的大嗓門壓下,「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可這江左的土地與人口,盡都捏在江左世家們的手裡!諸位可能不知道,可我從江左而來,見多了那些手無寸鐵的流民們,落入世家大族手裡,被驅策如犬馬,生,不如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們究竟該怎麼辦?!」
「拿起武器,準備戰鬥。」裴七郎面沉如水,定定而道:「讓膽敢來犯的北羯人,死在腳下這片土地上!」
蘇蘊宜呆立在人群中,遙望裴七郎昂首而立,其威儀煌煌,竟覺刺目。
第26章
至此,裴七郎徹底掌控京口。
他下了兩條命令,一是封閉各處城門,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二是將外城流民全數轉入內城,準備守城迎敵。
京口內城向來是達官貴胄、巨富商賈居住之所,如今驟然湧入如此之多的低賤流民,縱然在裴七郎的約束下秋毫無犯,內城居民們也是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關門閉戶,若非必要絕不出門。長街上只剩下巡邏的軍士,曾經繁華之地,如今人煙寂寥。
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步履匆匆地在街上奔走,迎面走來一隊巡邏士兵,年輕人掉頭就要往一旁的巷子裡鑽,卻被眼尖的軍士發現,「小子,站住!」
那年輕人停下腳步,轉身向那軍士低頭示意。
「青天白日,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作甚,將斗笠取下來!」
年輕人順從地摘下斗笠,底下是一張白淨俊秀的臉,他沖那軍士有些討好地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軍爺,還有何吩咐?」
沒想到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那軍士愣了愣,又不願如此輕易放過,瞥見他胸前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麼東西,頓時拔刀直指,「胸口藏著什麼東西?拿出來看看!」
少年從善如流,從衣襟處摸出幾個蘆葦紙包,雙手捧著,「家中舅父生病,我出門來給他抓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