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會長期盯著一粒灰塵,除非他們的時間真有那麼不值錢。
徐久咬緊牙關,他想睡,只是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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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號在喘息。
它的生理結構不支持它做出呼吸的動作,但此刻它精疲力竭,身上的口腕損毀過半,斷裂的截面溢流著鮮艷剔透的藍血,上半身微弱的搏動,便如氣若遊絲的喘息。
它身受重傷,對面的同構體雖然也沒好到哪去,然而論完整程度,仍然比六號要優越許多。
時夜生的胸膛不住起伏,它裂開巨口,在堅固的艙門外來回遊曳,怒火衝天地徘徊著,不住尖銳地嘶鳴。
「你還是被我抓住了,碎塊!」它的咆哮聲,猶如抓撓玻璃一般刺耳,「你居然敢把我傷成這樣……我改主意了,我不光要吸收你,我還要讓你在死前感到真切的痛苦!」
此地安置著成千上萬的處理放射性廢料,腐蝕性金屬原液,以及其他有毒物質的密閉艙室,六號與它一路廝殺,相互撕扯著吞噬,終究不敵落敗,被重重抽進一扇艙門。
這裡早已成為時夜生用於安身的巢穴。厚厚的被膜覆蓋了橫流的劇毒污水,在拱頂的混凝土牆壁上編織出油膩的生物菌毯,使其變得光滑粘稠,形如巨獸的軟爛食道。規整排列的密閉艙室也被黏膩的膜質澆透,遠遠看過去,活像一排排緊密相連的,巨大的肉質卵塊,其上遍布蛛網狀的鈷藍色毛細血管。
六號就被關押在其中一枚「卵」當中。
「我要毀了你。」時夜生嘶聲說,「你很看重那個人類,對不對?」
六號鼓起全身的力氣,狠狠撞擊在艙門上,爆發出轟鳴巨響。它渾身上下的斷肢狂亂扭動,如同被斬首的群蛇,噴濺的藍血滋滋腐蝕著合金,卻無法蝕透另一名同構體完善的巢穴構造。
——別碰他!
心靈的尖嘯穿破同構體的精神聯結,仿佛一枚燒紅的烙鐵,重重燙在時夜生的神經網上。
——你沒資格要求我,廢物!
時夜生將這份刺痛盡數奉還,盯著身陷囹圄的同構體,它漸漸露出猙獰的笑意。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像你這樣發育遲緩,軀殼孱弱的碎塊,當然不能了解我這樣完善的個體能擁有何等程度的心智。」時夜生改換人類的語言,炫耀般地展示它清晰的發音,以及純熟的口語,「我不像你,實際上,也沒有碎塊會和你一樣,把精神和自我全寄托在一個渺小的人類身上。」
它說話的時候,身上的血便緩慢地止住了。
「我族吞噬、進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巔峰,俯瞰一切脆弱的眾生——不過,我馬上就會向你展示,除了在人類的大腦中學習了一些富於詩意的言辭,我還學會了更多別的東西。」
時夜生森森一笑,因為模仿了人類的表情,它看起來詭異得叫人頭皮發麻。
「我會帶來你的人類,我會變成你的模樣,帶來你的人類。畢竟,他看起來對你毫無防備,非常信任,是不是?」它輕輕地說,「然後,我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我是怎麼在肚子裡消化完一整個活人的。很高興我們的表皮可以變得透明,對吧?」
六號瘋狂地尖叫、尖叫、尖叫——但它遍體鱗傷,被打得血淋淋的,困在堅固的巢室里,只能看著比它更強大,也更殘暴冷血的同構體疾速跳躍,攀爬著宏偉的拱頂,一路飛快地掠出下水管道。
第18章 愚人一無所有(十八)
時夜生遊蕩在夜色里,它身上的傷口還沒有全部癒合,不過,也不再往下流血了。
被冒犯,被挫傷的憤怒持續性地刺痛著它。作為一個已經進化得相當完整的同構體,時夜生對人類的感情稱得上複雜。
一方面,人類美味可口,誘惑力驚人,他們以誇張的程度進化了大腦,卻忘記在肉體上設置一些可供攀爬的台階,自然界再找不出第二種這樣表皮薄嫩,血肉甜美的生物了。
另一方面,人類豐富多層的情感,變化多端的心靈,還有一刻不停的奇思妙想,都令它發自內心地感到驚嘆,而人類的創造力,他們在毀滅之途上的造詣,同樣使時夜生揣摩不已,無法自拔。
但進化是一回事,和人類在一起生活,則是另一回事。
碎塊背叛了它的種族。身為狩獵者,卻甘願被獵物所支配,還甘之如飴地接受了獵物給它起的可笑名字……六號!人類都不會給他們飼養的犬科動物起這種名字,它卻接受了,而且看上去非常愉快!
嚴格來說,六號就是它,它也是六號,同構體之間的相互屠戮,相互蠶食,不能影響它們本是一體的事實。因而,時夜生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