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
「沒問題。」
「收到。」
四人就此分別,約蘭跳到一樓花園,拾起自己的摩托車,一路轉下山頂。
「你的傷,」他說,「要不要我帶你去義體醫生的診所?」
「沒關係,」山君的語氣溫和,「我已經定了一批需要的義體,送到套房門口,回去之後,我可以自己進行修補。」
「哦,那好。」
二人回到酒店,下午他們鬧出的騷亂還未平息。約蘭在駛過多個十字路口的時候,都能看見街頭貼著他們的全息通緝令,罪名是破壞公司財產,毀壞公共設施,影響交通安全和襲擊警員。
約蘭哈哈一笑,堂而皇之地從通緝令底下開過去,站在旁邊的幾個警察只顧著聊天,連看也不看一眼。
上到房間,公司殺手先前破開的大洞早就修補完畢,房間裡整潔如新。約蘭替山君打開裝著諸多義體的保險箱,看機械老虎的爪子變形成拆卸工具,熟稔且精密地剖開義體表層,掏出裡頭的零部件。
「今天的事,我認為有一個異常值得注意。」山君說。
約蘭一愣:「什麼?」
「按照我們抵達的速度,留給『公司殺手』的時間是十分緊促的,他殺死了公司高管,為什麼遺留下妻子的性命?」
約蘭遲疑道:「因為……他也是個賽博瘋子?」
「這就是我提到的異常所在。」山君一邊操縱工具,拆掉意識載體的破損部位,一邊從容不迫地說,「作為AI,我能提前在『賽博瘋子』發病前,接收到他們失控的數據意識,所以我可以提前一分鐘告訴你,今天的人類女性有問題。」
「但……公司殺手比你察覺的速度更快?」約蘭反應過來,「即使他是賽博瘋子,可他的感應能力,卻比你這個AI更快!」
「是的。」山君為自己更換簇新閃亮的電子元件,順手進行一個升級強化,他想了想,把仿真的義體表皮也拆下來,放在一邊備用,「這是令我感到可疑,或者說有趣的地方。」
約蘭嘟噥道:「好吧,反正我不喜歡那個傢伙了。」
山君停下更換部件的動作,驚訝的情緒微微上升,欣喜的情緒明顯上升。
「是什麼導致了『公司殺手』在你這裡失寵?」山君問,「我原以為,他的立場與你相合,他大肆殺戮公司高層的舉動,會合你的心意。」
約蘭憤憤地揮舞手臂,大聲嚷道:「因為他想殺我,還傷到你了啊!要不是你反應快,我今天就要死在那兒了!」
「哦?」山君靜靜地說,「哦。」
原來如此,是因為我。
賽博空間內,山君的御座輕快地上下顛簸,像一顆巨大的,快樂的心臟。
他是因為我「受傷」,才討厭「公司殺手」的!
但山君沒能高興太久,他的喜悅轉瞬即逝,立刻就被另一個刺眼的詞語吸引了。
「死。」他困惑地說,「你是說,你今天很有可能會被他殺死……?」
「對啊,」約蘭低頭倒水,「他那一刀明顯就是衝著我的心臟來的。那貨下手可比我還狠,我好歹還不會隨便對陌生人出拳頭呢。」
山君的核心模組,以及全部的情緒矩陣都遲滯了一霎。
死亡!
他怎麼會產生這麼大的計算失誤?
他是什麼神?他簡直就是愚人,愚不可及的愚人!
「驚慌」「後怕」「悔恨」與「自責」的負面情緒瞬間飆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將先前的「快樂」,以及隨後產生的「慶幸」都壓縮到了渺小的角落裡。
山君用意識載體與約蘭日夜相伴,他們已經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每一天的日出,都比前一天的黃昏時更加了解彼此。他知道約蘭的仇恨,約蘭的怒火來源於何方;約蘭也見遍了他的領地,看過那些啁啾吵鬧的動物、繁茂葳蕤的花木、百年孤寂的死城,他同樣明白他的孤獨來源於何方。
在這個大前提下,山君理所應當地認為,約蘭就是他的同類。
天幕上何曾旋過第三顆相依為命的星?世人眼中的神有一張模糊不清的面貌,而山君在鏡中就能看見那位掌管萬物的神明。在賽博空間裡,他當了太久獨斷專行的神,倨傲無情的神,言出法隨的神,他從未真正地認定,原來這麼重要的,珍貴的約蘭,是一個人類。
人類。
脆弱的人類,肉體百年腐朽,思維飄忽不定的人類。人類當然是會流血,會生病,會疼痛,也會死的,但大山之君的御座永遠輝煌生光,老虎的皮毛始終如火彩閃耀。
山君曾經見證過數不盡的戰爭與災難,人類像螞蟻一樣烏泱泱地湧出,再像螞蟻一樣烏泱泱地死去,死於炮火,死於內戰,死於同類製造的瘟疫與饑荒。蟻群的生死變遷,神自然不必理會,可是現如今,神忽然感到無與倫比的惶惑,在他的核心裡狂躁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