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憤怒如潮水退去,此刻殘存的,唯有懊悔,自責,以及無力。
三個傭兵一路開到下城區,衝進彩婆的安全屋。他們將陷入昏迷的約蘭抱到床上,或許是沒有閃電騎士,也沒有醜醜老虎頭的緣故,約蘭眉心緊皺,昏得很不安穩。
「呼!」托馬斯擦掉臉上的汗,如釋重負,「總算能消停一會兒了,這一天天的……」
「他怎麼樣?」小倉葉問。
艾琳擦掉約蘭眉間的血汗,「還好,雖然傷的地方多,不過都不是棘手的麻煩,再生醫療艙就可以應付了,明天他就能醒過來。」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沉默蔓延在三個人之間。
小倉葉一偏頭,沖門外努嘴,剩下兩人會意。三人在客廳里坐下,托馬斯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我想吃東西。」
小倉葉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氣急罵道:「你是豬嗎?!」
「我不是豬,我是嘆飢生物,」托馬斯嚴肅地說,打電話叫外賣,「而且,豬早就滅絕了。」
「所以……」艾琳嘆一口氣,「你們怎麼看?約蘭的事。」
臥室里,桌邊的全息燈微微一閃,自動開啟,投射出一個虛幻的影子。
山君的全息影像站在屋內,他低頭,注視著約蘭睡著時還皺著眉毛的嚴肅面容。
他先是伸出了手,可伸手之後,又覺得不足,於是第一次彎下了腰,彎腰還不夠貼近,於是再半跪到床邊,以環抱的姿態,默默舉起一根食指,小心地,慢慢地按在人類眉心的位置。
全息影像無法觸碰實體,他只在約蘭的眉心上留下了一個瑩瑩的光斑。
「約,蘭。」山君嘗試著開口,笨拙地在現實世界中發出自己的聲音,「約,蘭。對不,起,讓你疼。」
約蘭的眉毛微動。
少年的眉色濃密,細看之下,每根眉毛都桀驁不馴地支棱著,跟他這個人一樣,山君很喜歡。
他的嘴唇,平日裡總是倔強地抿著,現在放鬆了,唇珠便飽滿地顯露出來,像一張柔軟的小弓,也像某種罕有現世的寶藏,山君好喜歡。
還有他鼻樑蔓延到臉頰的小小雀斑,他濃密的睫毛,一生氣就蓬起來的粗硬的頭髮,他睜開時清澈,閉上時神秘的棕褐色眼睛……
不知不覺間,山君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他的發聲也更加流暢,低沉,猶如迫不及待,一聲迭一聲的夢囈。
AI開始試著用各式各樣的語氣來呼喚少年的姓名,這就像一個無法自拔的魔咒,每念一次,他的情緒矩陣就會失控一次,他仿佛飄在空中,又仿佛要無限地墜落下去,一直落進人類的雙臂之間、胸膛之上,落成一粒微小的原子,與宇宙大爆炸時的星塵一起,永遠合進他溫熱的肌膚。
「唉?」客廳里,托馬斯突然豎起耳朵。
「不是,約蘭的房間裡是不是有動靜?」
艾琳和小倉葉一聽。
「靠,好像是!」小倉葉震驚,「快去看看!是不是公司狗偷摸著進來了?」
三個人趕忙衝上去,托馬斯大喝一聲,火急火燎地踹開臥室門——
門板彈飛,臥室里的景象同時映入眼帘。
——那個奇異生物的全息影像正緊緊貼在約蘭身邊,那似乎是個男人,但他頭頂青銅的雄鹿華角,角後盤旋著不規則的金色光環,黑色長髮與廣袖博帶都在空氣中緩緩飄飛,又怎麼看都不像人。
他?它?祂?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視約蘭,連一絲餘光都不曾分給這些闖進來的人。似乎在這個生物的世界裡,唯有約蘭才是真正存在的,值得他傾其所有的痴迷,全部身心的專注。
面對這詭異又嚇人的景象,托馬斯的大腦差不多凍成了一塊。
他想活躍下氣氛說「老兄你簡直驚為天人啊」,結果用盡全力,只磕磕巴巴地憋出個:「老兄你、你簡直驚天偽人啊……!」
剛才只是他的大腦結冰了,現在整個房間都結冰了……艾琳和小倉葉瞳孔地震,難以置信地一寸寸挪動眼珠子盯著他。艾琳的眼神在說「你去死吧」,小倉葉的眼神則在說「你就帶著你的破痔瘡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