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他當久了威勢赫赫的「東君」,被捧在神壇上,直到化作木雕泥塑的一尊神。
連感覺都遲鈍,情感都麻木。
若是再這樣孤獨地活下去,仙人或許也與厲鬼無異罷。
衣絳雪看著仙人說憎恨,眼眸里似乎有情緒在涌動。
因為他判斷出來,裴懷鈞這句話竟然有幾分是真的。
東君補天裂。
他的初衷,或許不是純粹的救世。
他救世補天,可他也是真的恨。
「凡事,總是論跡不論心。」
衣絳雪卻忽然覺得,他應該抱一抱他的道侶。
他也這樣做了。
他撩開紅袖,湊上頭蹭了蹭,再輕盈地將孤獨的仙人抱在懷裡,拍著他的背。
就像是在哄孩子。
「懷鈞,你別難過。」衣絳雪誇誇家養仙,「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方才的鬼王還掛著天真純粹的神情。
下一刻,仙人眼帘一掀,耳畔被吻了一下,刺骨的冰冷,卻是新月與花朵,那樣柔軟。
「……」裴懷鈞忽然怔住。
衣絳雪歪頭:「我不恨人間。」
這一刻,不知是前世的影子降臨在他身上,還是他徹底融入了鬼王的未來。
他做出了選擇。
「比起憎恨,我更喜歡有太陽的人間。」
貓貓鬼是很純粹的。
他喜歡人,喜歡太陽,喜歡人間,喜歡這世間光明璀璨的一切的一切。
這最終的原因,並非是因為他多麼認同人的身份,又或是對人間有多留戀。
沒什麼可留戀的。
每一世短暫的人間羈留,在面臨死亡時,他都要承受無盡痛苦。
可是他依舊嚮往光。
衣絳雪愛著有希望的、閃閃發光的一切。
過去與未來重合,衣絳雪垂著眼眸,好似有煙波輕漾在眼底。他很認真地說道:「因為那是我和你走過的人間。」
每一步,丈量世界。
很多年前,他和道侶走過桃花林里,看見花朵的形狀,聞到芬芳的香味;他走過溪澗,可以聽見潺潺水流,看見參差荇菜。
他和他,也曾沐浴過同樣的朝陽,仰望過相同的明月。
一朵花一滴水一片日與月,都是回憶。
曾經的裴小劍仙,那樣熱愛著山河人間,拉著衣絳雪走過風花與雪月,締結山盟,共許誓言。
裴懷鈞或許以為,那是一種強求……
卻不知……
其實他也戀人間。
第97章 殺不死我
太陽被蠶食。
當夜, 三月凌空,血色濃深。
這大概是他們呆在人間的最後一夜。
後半夜,衣絳雪揉著眼睛, 幽魂一樣從床上爬起來,身體僵硬地翻下床, 衣擺輕飄飄地打著捲兒。
裴懷鈞還沒睡。
桌前擺著白瓷酒盞,他在洞開的窗前自斟。
血色月光就潑在他面前的酒盞里, 他一飲而盡。
「還沒睡?」裴懷鈞目光投去, 「睡不著嗎?」
室內昏暗, 唯有血月,照在熄滅的燈上。
無影的鬼站在紗幕背後, 面無神情,連身影都是紅的如血,黑的似檀, 白的發光。
鬼王指骨上纏著的紅線, 像是綾羅,正違背重力地飄著。
紅的太正,不像是什麼厲鬼索命, 反倒宛如天仙披著的羽衣。
不過是被人截在了人間,纏上象徵情愛的紅線,才生生世世斷不了折磨。
「剛才醒過來,見身邊空了。一摸,被窩都不熱。」
衣絳雪一眨眼,揉揉睫毛,有些惺忪。
神情茫然,又可憐可愛,配上他那張絕色的美貌, 就算是鬼氣森森,也實在銷魂蝕骨。
紅線浸透了血,連衣絳雪的赤.裸的足下都是蔓延的赤。
走過來時,滴滴噠噠的,全是濕漉漉的血色足印,「……剛睡醒,突然有點想殺你。」
衣絳雪的語氣稀鬆平常,甚至聽不出殺氣。
「所以我就來了。」
垂落的紅線,看似是柔軟的綾羅,實則是最尖銳的鬼鞭。
東君瞥了眼那無端飄舞的紅線,也不放下酒盞。
他莞爾,無名指「噠噠」地敲擊杯壁,「看來,是絳雪醒來見不到我,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