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鈞驀然回首,卻見到骨林染污血,那鬼王就在林下肅立,冰冷瞳孔如一面鏡子, 就此映出仙人的臉。
裴懷鈞的身形巨震。
原本,迷霧將起時,衣絳雪與裴懷鈞走散,消弭在白骨林中。
此時,衣絳雪走近,隨手握住了一隻紅衣鬼影的頭顱,徒手捏爆,血肉膨地炸開,卻化為虛影流散。
「人好脆弱,果然還是離不開鬼呀。」他上一句話尤是天真。
鬼王的眸底躍動著無機質的金紅色,絳袍飛揚時,比這些染著污血的鬼影更加純粹艷烈。
緊接著,他的聲音壓低,殺意如弓弦,繃緊將離弦的箭,「碰本王獵物的,全是壞鬼,都殺了。」
裴懷鈞慢慢直起身,他的傷口裡還刺著斷裂的鬼骨,右手一攥,把穿透肩膀的鬼骨拔出,隨手擲下。
「絳雪來救我……」他眉眼溫柔,「我可以以身相許嗎?」
「一心求死的傢伙,鬼王可不收。」
衣絳雪驀然出手,擰斷那膽敢刺傷他的厲鬼胳膊。又曲起五指,悍然一收,暴烈的鬼火呼嘯著,將他左右撲上來的鬼影燒盡。
火焰灼燒鬼怪,它們慘叫著,化為灰燼。
衣絳雪似乎有些氣不過,不開心地鼓起臉頰,不過鬼很難表現出劇烈的情感波動,他只道:「笨書生,你明明很強,被打難道不會反抗嗎?」
等不及裴懷鈞再回應,衣絳雪再度閃身,將兩隻試圖遁入林中的赤衣鬼影捉住,雙手一扯,從中間悍然撕開。
那些他形貌的鬼影哀鳴一聲,徹底風化為骨灰。
「你為什麼握不住劍了?」
隨著衣絳雪的屠戮開始,血雨落下,鬼影都在褪色,漸漸慘白,消失。
只有他,是幽冥里唯一的一抹顏色。
「……小衣。」裴懷鈞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盡拔出骨刃,半身染血,渾身濕透,卻是穩步向他走來,「你來了。」
裴懷鈞身形挺拔,修長疏闊,看似端華,鑄就了東君金身。
可衣絳雪看見的,卻是一把自傷自毀的劍。
他已經走到盡頭,累了,倦了,只想要在爐中將自己焚盡,化為鐵水。
衣絳雪從地上撿起東華劍,拂盡骨灰,遞給他:「這些鬼,在提取你的記憶,化形成我當年死掉時的模樣。」
「多謝。」裴懷鈞接過,手腕似乎還在顫抖。
他斂眸,又道:「據記載,白骨森林裡的鬼影會讀取闖入者生前最害怕的事,重現出他生前的罪行,並以此設下陷阱。」
「換句話說,這也是我的罪。」裴懷鈞輕嘆,「我逃不掉的。」
「很好分辨啊,你又沒有真的殺我四十九次,數目不對。過去了千年,我的屍首也早就爛掉了,不會在這裡,也根本不可能成為鬼。」
衣絳雪偏頭,似乎在打量他幽明不定的神情,他奇道:「這麼明顯的陷阱,笨蛋書生,你怎麼會被騙?」
裴懷鈞漸漸鎮靜下來,雨在下,血還在流,斑駁的血染滿他的衣襟,他也不在意,拂過有些凌亂的鬢髮,才道:「沒有被騙,只是我願意。」
衣絳雪剛剛在林中迷路,不知不覺與裴懷鈞分散。
但他是鬼王,低級的鬼又如何針對鬼王呢?所以,衣絳雪除了看著哪哪都一樣的白骨林,迷茫地飄著之外,沒遇見什麼危險。
直到,他從風中聞到了仙人香甜的血氣。
衣絳雪循著鮮血過來時,看見的就是被圍攻的裴懷鈞。
若是尋常,莫說四十九隻鬼影,就算再多上十倍、百倍,裴仙人也不可能放下劍,更別說毫無反抗地被骨刃刺穿身體。
可偏偏,鬼影都是以衣絳雪曾經屍身的模樣出現的。
是裴懷鈞記憶的投射。
衣絳雪聽罷,又是氣悶,用冰冰涼涼的鬼氣把他包起來,既是幫他擋雨,也是幫他鎮痛。
可是裴懷鈞好似毫無痛覺,臥在衣絳雪的鬼霧上,愣是一聲不吭,唯有臉色蒼白,喘息凌亂。
白骨森林不宜久留,衣絳雪一手牽著鬼霧,帶著他一起飄,道:「你想死掉。」
仙人的傷勢不需要刻意治療,哪怕是鬼骨,也污穢不了他的仙身。拔除之後,他半臥在鬼霧上,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
「是我自己找死,不妨事。」裴懷鈞語氣溫和,「我這般找死,也是死不掉的,絳雪不必擔憂。」
他似是許諾:「到了真死的那一日,我的命是你的,斷不會丟在外面。」
「懷鈞,你不是要以身相許嗎?」
衣絳雪褪去他肩上的衣衫,看見那被鬼骨貫穿的傷勢。明明方才還泛著黑氣,現在已經癒合大半,血也不流了,只是還有些皮肉沒有長好。
青衫血跡斑斑,他的心事也重重,好似不會放晴。衣絳雪眼睛酸酸的,下意識揉了揉:「你是我的獵物,命屬於我,要殺要剮,也是我來。被其他的鬼傷到血肉,就是擅自動我的東西,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