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見過他?」
衣絳雪的視線移到他的身上,忽然意識到,這突兀闖入的劍仙鄭而重之地懷抱的那具屍骸,好像是他。
他斷氣了,屍身尚有餘溫,卻連魂魄都凝聚不成型。
「魂魄受了太重的傷。」衣絳雪尋思,「可能連轉世都成問題。」
即使是死,這股蒼白而詭艷的美卻沒消減半分。手臂垂落,身染血腥,周身縈繞濃重的死氣,真是一具艷屍。
可他漆黑的雙眼卻是不瞑目地睜著,殘留在瞳仁深處的,是一張染血的臉。
衣絳雪飄到屍首上,仔細地觀看當年他的死狀:「雖然這具身體瀕臨崩潰,引爆靈台,筋骨幾乎全碎了,放著也活不了多久,只是徒增痛苦。不過,身體這樣破破爛爛,畢竟還沒有死。真正的致命傷,是……」
衣絳雪伸手,隔著虛空觸碰那從後心貫穿,精準的一劍。
劍是太陽的輝煌,對於行走鬼道的人來說,是最致命的。即使無法真正觸碰屍骸,他也能輕易感知這劍是何等利落地奪去他的性命。
連苟延殘喘的時間都沒有,毫無痛苦地斷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最慈悲。
自己給自己驗屍完畢,奇怪的是,衣絳雪好像沒什麼恨意,心裡僅僅划過了:「哦,原來如此,那就隨他吧。」頗為平靜淡然。
衣絳雪再度看向那青衫劍仙,眼波微動。
仙人正提著那把兇器,青衫染血濕透,微微仰頭,神情卻沉在幽微黑暗之中,好似瘋了。
他時而哭,時而笑,時而咬牙如凜冬,又時而溫柔如春風。
大起大落的情緒,最是勞心傷神。光是聽見他長劍的吟嘯,連鬼王都會止不住地落淚。
「原來如此,當年我已然死了,人死燈滅,根本不會夢到死後之事,也不知如何變成了鬼。」
衣絳雪坐在自己的屍首邊上,他雙眸流淚流血,卻渾然不知:「這個夢不是我的,而是殺我之人的。」
「可是,他好難過啊。」
劍仙恍然驚醒了什麼,他提著劍,形似瘋魔,踉踉蹌蹌地走到好似燃燒的地脈熔岩邊,看見那不斷湧出鬼氣的幽冥出口。
天穹之上也有一道相同的裂縫。
「若是天與地的裂隙貫通,一切都會毀滅……」
仙人以手撫面,在艱難抉擇之中,他似乎數度處在崩潰邊緣,又會痛楚至顫抖。下意識地偏過頭去,似乎想找誰商量,身旁卻空無一人。
他才意識到伴侶已經死了,被他親手弒殺。
「……絳雪?」他茫茫然的,好似眸有霧氣,喚他的名字。
衣絳雪雖知他看不見自己,依舊伸出手,很小心地覆在他染血的掌心,露出最純粹的神情:「我在的呀。」
他還是看不見。
至癲至狂之時,仙人撫面冷笑,呈現出不似慈悲仙神,反倒比厲鬼更晦暗的一面。唇剛剛彎起,又冰冷地拉平,譏誚道:「這人間有這麼好嗎,值得你如此自毀?」
「持鬼身行正道,衣樓主,你走到輪迴的盡頭,再做最後一件事,你心滿意足了,於是甘願成佛而去……」
他暗啞著嗓音:「那我呢?」
衣絳雪看著劍仙掠過他的身邊。
他回頭,只看見那人衣擺飄飄,紅線也飛揚,身上還繫著破碎的玉牌。
「紅線?」衣絳雪看見他無名指處的惡緣在膨脹,也覺得指根蝕骨的發癢。他眼瞳微澀,再垂眸一看,紅線洇透了鮮血,快要化成惡煞,牢牢地綁住了他們的生生世世。
劍仙笑著,抱起衣絳雪的屍身,輕身踏上了幽冥入口的位置,祭出全身的仙力,將那千瘡百孔的裂縫封住。
仙力不夠,還有鮮血。
東華劍調轉方向,向著主人揮出無盡劍影,紛紛落在他的身上,鮮血淋漓。
仙人還嫌不夠,抬手握劍,以劍為筆,旋身騰挪時,在幽冥裂口的上方畫出一個前所未有的逆行大陣。
生死逆!
逆行陣法至陰至邪,是正道最忌諱的存在,何況,他逆轉的是生死。
此世唯一得以修成真仙的那人,卻毫無忌諱地親手繪製出借幽冥鬼氣煉化厲鬼的陣法!
「四十七,四十八……」
鬼子生生世世的屍骸,如今俱是鬼骨。鬼骨難以磨滅,更不會隨著時間風化。
甚至由於衣絳雪世世為善,未以惡血染身,死後骸骨亦猶如晶瑩玉石。
衣絳雪從來都以為,死即是過去,重生才是未來。他不介意、也從未管過他曾經埋在哪裡,都交給了道侶處置。
卻不料,最該讓他入土為安的道侶,卻在最終一戰之前,掘了他每一世的墳攜帶在袖裡乾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