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信眾的祈禱,猶如催魂:
「東君東君,你張開眼,看看世間吧!」
「太陽,落下去了啊。」
在這一刻,本該木雕泥塑的東君像,表面似有了柔軟皮膚的質地。人族供奉的真仙,緩緩地睜開了深邃的眼睛。
*
衣絳雪感受到紅線對面傳來的異樣,空空的胸腔中,好似有不存在的心臟在跳動。他敏銳察覺不對,瞬間沿著紅線回到裴懷鈞身邊。
那花盤還被木棍撐著,酸液蔓延。裴懷鈞青袍佩劍,卓然瀟灑,卻站在原地不動了。
仙人的心臟依舊有力跳動,脈搏全然正常。衣絳雪抵著他的額頭,卻發現,是他的元神出竅了。
「你去哪了?」衣絳雪扯扯紅線,面前的軀殼沒有回音。但紅線纏在他們的宿命上,他隱隱能察覺裴懷鈞元神的方位。
貓貓鬼又把家養仙丟了,萎靡片刻,把他的身體往鬼霧裡一卷,卷蛋餅般細細裹好,牽著走,「我去找你,懷鈞,你別怕。」
貓貓鬼腦補人會怕。
裴懷鈞的元神是真仙級別,最極致的天外污染都無法影響他,他黑透了。如今脫離肉身負累,他反而更無敵一些。
現在附著在東君像上的裴懷鈞元神,也是順水推舟,將神識散開,似乎在判斷自己的位置。
「鬼霧離廟宇非常近,這座廟,應該在很上面,有古怪。」
裴懷鈞甚至有些安逸地當個定位:「絳雪用不了多久,就會循著紅線找到我的位置。」
他好整以暇,鬼怪在神台之下,上演木訥的傀儡戲。
「東君與鬼做了道侶,背叛了我們的信仰!」
「太陽要消失了,他在何處,為何沒有出現?」
「東君啊,你也要背棄人族,獨自飛升了嗎……」
裴懷鈞冷冷地看著木偶戲,卻心道:聒噪。
他或許曾經愛過大好山河,愛一束花一縷風一片月,在人間,他也曾有羈絆與眷戀,有過鮮明的愛與恨。
但如今的他,早就活夠了,厭倦了,連生與死於他都毫無分別,還守著人間,也不過是過往慣性與道侶遺願在作怪。
最後撐著他活下去的,是無望的等待。
這是他殘喘至今的唯一執念。
信徒得不到仙人的回聲,似乎漸趨瘋狂,認定了仙人拋棄了他們。
在傀儡戲的劇目中,鬼怪魍魎紛紛踩踏著神台,堂皇地掀翻貢品,燒掉經文,鬼面猙獰,正舉起石頭猛砸神像。
神像中附著東君元神,沒有肉身保護,被打砸的感覺,猶如污染直接降臨魂魄,但是裴懷鈞沒有什麼反應。
裴懷鈞心裡好笑,「本君的元神,代替人間承受攻擊的次數太多,被污染到已經無法再更進一步,僅是這個程度,根本無用。」
他沒有容讓鬼怪肆虐的意圖,神像活動,僵硬的手指捏出法訣,他冷淡道:「去死吧。」
神台乍現金光,魑魅魍魎一掃而盡。可下一刻,又不斷湧入殿中。
廟宇兩邊的彩繪本該繪著三清妙法、洪福齊天,那些祥瑞圖案卻不斷被密宗邪佛竊奪,化作一張張詭譎的笑面佛。
「……消耗嗎。」裴懷鈞嘆了口氣。
他倒是不怕消耗仙力,但是鬼氣有限,全靠小衣給他補。若是耗盡前小衣沒來,他是無法在幽冥行動的。
神像本是懸腕,此時輕輕垂手,看似忌憚,不再動作。
「把本君的元神,引入作為『節點』的廟宇中,怎麼想的?」東君像本該是彩繪點出的神像之眼,卻似天賜妙筆,透著幽微靈性。
鬼怪反撲上來,東君手腕一翻,整座廟宇陷入剎那金光之中。
鬼怪在消融。
這道光,分明是不該存在於幽冥的,太陽啊。
曦光在東君廟宇上方陡然升騰。緊接著,光似金帶下落,沿著廟宇間貫通的長階蔓延,每連結一處,詭譎廟宇就會騰起沖天的金光,好像在串起散碎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