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開端,是一棟位於深山的古老房屋。
這棟房屋已經荒廢,被繁茂的林木密實遮掩著,籠滿陰翳潮濕。潮濕最盛處,爬滿了苔蘚,一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倒在苔蘚上,車把鏈條都歪歪扭扭,枝幹斷裂,猶如被分屍。
自行車上方支開了一扇小窗。
小窗的玻璃已經碎了大半,僅有的一點完好部分也污濁不堪,糊滿髒污,完全遮擋不住房屋內蔓延出的幽沉黑暗。
在這黑暗中,一張慘白的面孔浮現出來。
亂糟糟的頭髮蓋住了這張面孔的五官,只露出一截下巴,皺巴巴的,可見這並非鬼魅,而是一位老人。
老人像灘爛泥一樣把自己搭在窗邊的桌子上,捏著膠水,正慢吞吞地製作著一個類似地球儀的星球儀。
星球儀的底色是完全漆黑的,看不出任何海洋或陸地,上面用白色塗料畫了三個扭曲的圈,老人拿過一些灰炭似的碎屑,正往星球儀上粘。
圓孔拉近,掃過老人身處的房間。
這大約是一間傭人房,極其窄小,只擺放著一張一米寬的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單人衣櫃。
床和桌子都已腐朽,長滿了霉斑,一動便吱呀作響,衣櫃還要差勁些,裂了一半,較高的那扇門板壓在角落,與周遭的牆壁樑柱勾連著,鋪滿了或大或小的、密密麻麻的蛛網。
慣愛驚悸的老鼠從敞開的房門竄過,極小的眼瞳有一剎那映出了房內的景象,陰暗潮濕,蛛網密布,不見絲毫人氣,好似這裡並非人類的居所,而只是蛇鼠蟲蟻的巢穴。
這間傭人房裡唯一稱得上乾淨的,可能只有老人癱著的那張桌子。
桌子上除了星球儀,灰炭,和顏料外,只放了一套用得極舊的稱量什麼的儀器,還有一摞書。
「你又來了……」
昏暗模糊的環境裡,老人忽然開了口。
他像是許久沒有說過話了,語調僵硬,嗓子裡如含了一口痰,斷卡黏膩。
老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明顯愣了一下,他恍惚了一會兒,才慢慢咳嗽了兩聲,清好嗓子,繼續道:「抱歉,太久沒有和誰說過話了,自言自語這項愛好在我的實驗準備妥當後,也漸漸戒掉了。但語言天賦算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物種天賦之一吧,我們很難徹底丟棄它。」
他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聆聽誰的話音。
可在黎漸川精神細絲的感知中,這場電影並沒有第二個主角。
「不需要。」
老人在回答什麼,手上製作一個劣質星球儀的動作沒有停滯:「我不需要任何陪伴,也不希望再見到你。」
老人的話語緩慢但流利,是一種黎漸川從未聽過,但卻可以理解的語言。
「從我將你發射到宇宙中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老人說著,「我不再把創造或帶來新世界的希望寄放在你身上,也不會再以這顆星球的能量繼續供養你,維持你的運行,我希望你離開這裡,無論是去往宇宙中流浪,還是紮根在某個角落等死,都可以。」
「我們不應該再相見,這是一件很沒有必要的事情。」
某個不可見的存在似乎仍在說著什麼。
老人的回答也依舊老神在在,卻冷硬堅決:「我不是你的父親,也不是你的主人,或許連創造者都談不上。我知道,你只是藉助我的雙手從能量的巢穴中誕生下來,而非完全被我創造出來。就算你作為一台機器,擁有了意識層面的感情,也不該將它灌注到我身上。」
「無論你再來多少次,我都是這樣的答案。」
「我希望你離開。」
「宇宙無限大,可以供養你的智慧種族非常多,即使你偏愛人類,你也一定可以在這顆星球之外的其它地方,找到他們,或類似的物種。」
「我已經不需要你了,你也不會再需要我。」
「留在這裡,看著我邁進瘋狂,走向死亡,然後將我收容進虛無的夢境中,這會令你感到快樂嗎?」
「在這漫長的一生里,我領受到的教訓只有一個。」
「不要太自以為是。」
老人嘆息著,明明是教訓般的話語,吐出口,卻更像是無力的哀泣。
不可見的存在大約沉默了。
房屋內安靜了許久。
直到手裡的灰炭全部粘完,老人才再度側了側耳,然後平靜地回應道:「可以呀。」
「如果你是真心愿意離開,來找我告別的,那不要說只是像很多人類朋友一樣,一起合影留念,就算是再過分一些的請求,我也有很大可能,會選擇答應。我不想再說太多遍,但還是要告訴你,我希望你離開。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新生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