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在看清眼前一黑一白兩個鬼的時候,思緒仍很混亂。
他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紀,問:「在我是不是該說那句話——你們在拍電視劇嗎?」
「什麼劇?」自無常見他睜開眼,更喜歡他了,好脾氣地拄著哭表棒說。
白翎指了指他的帽子「可以摸麼?」
白無常:「哎?」
白翎戳了一下他的高帽,驚訝道:「做工好好啊!不像假的。」
白無常道:「如假包換!」
眼看他倆要一唱一和地聊起來,黑無常開口道:「不剩多少時間了。」
他滿身黑衣,寡言少語,且隨身帶著勾魂的鐵鏈,落在白翎眼裡,忽然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翎稍稍歪頭,不知怎地,感覺自己見過一個這樣的人。有些相似,又不太相似——那人是誰呢?
白無常扶上他的肩頭,道:「好啦,先別想啦,走吧!」
話音落下,白翎渾身一輕。他終於發覺,自己的狀態很奇怪:腳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沾著地的,時刻可能飄走。
兩位無常變成了黑白兩色的鬼火,挾著白翎飛掠。
白翎更感到奇怪了。他記得自己有嚴重的恐高症,以前學校組織的爬山活動他都不參加,現在怎麼能飛?
等等,怎麼能飛!這才是最重要的!!!
白翎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依稀浮現了許多畫面。他不是第一回飛,以前也確實恐高,但有個人抱著他飛了無數次,生生讓他靠在那人懷裡時,抹消了對高空的恐懼。
更多記憶如水底沉沙被攪動,逐一歸位。
霽青道場、展月一脈,仙去山、嵌玉湖……
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永遠裝不滿的寶盂口水波蕩漾,靈泉倒映著雲影天光。
仙家洞府層林盡染,風吹葉浪。窗外無盡夏,山里四季春。
直到某天,在這兩點間往返的日子結束了。
不同的畫面噴涌而出,無一雷同,時而是煌煌巨劍撕裂雲海、時而是潮水般的蘭花螳螂在月下映射寒光,每一幅場景都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但為何在生死之際,並無恐懼不安,只有歷險探幽的暢意?
兩團鬼火的速度極快,掠過無盡荒原上浩蕩前行的鬼魂。
陰雨不止,鬼哭無休,古艷的紅花如血如火,一路燒到了閻羅十殿。
白翎想起了很多事,只有最重要的想不起來。他甚至想起了死時的場景——好多人圍著他,有個人抱著他哭。
到底是誰呢?
森嚴的殿宇屹立在嶙峋怪石間,遠方的高崖被夜色湮沒。宮室朱檐墨牆,傳出一聲又一聲哀嚎,許是拒不認罪、遂遭酷刑的厲鬼。
殿外的亡魂排成長隊,一眼往不到頭。
自翎見自己越過他們頭頂,直奔殿內,道:「為什麼我可以插隊?」
「因為你是大名鼎鼎的關係戶。不然,哪裡需我們兄弟兩個專程接送你?」白色鬼火回答。
白翎說:「我不想這麼快去投胎——等下,我哪來的關係?」
「等下見了,你就曉得了。」白色鬼火笑道,「你這廝好生古怪,別個死鬼都巴不得早脫苦海,前往新生,尤其是你這樣來世應有福報的,為何你不想走?」
「我總覺得忘了什麼。」白翎誠懇地說,「我能想起來再走麼?」
黑色鬼火冷冷道:「你若想起來,便不會走了。」
他們落在殿內,白無常化回人形,吐出長長的紅舌頭:「過於強烈的執念啊,會被留在地上的。不然死掉的傢伙都要留下來等惦記的人,豈不是鬼滿為患嘍?」
白翎安靜片刻,問:「那我再也不能想起來了嗎?」
白無常說:「亡魂當然不能,但……請。」
他將手一伸,示意白翎入內。大殿穹頂,鬼火森森,牆上畫著色彩艷異的地獄圖景,所繪正是有「剝衣亭」之稱的寒冰煉獄。
不知是用什麼塗料畫的,獄中血池翻滾,枯骨結冰,慘澹愁雲之間,散發著陣陣混合彼岸花香的腥氣。
十餘名陰差忙碌進出,押送著準備入獄受罪、或者好不容易捱到了刑期結束,將去轉輪王殿被判投胎的陰魂。
他們紛紛向黑白無常見禮,不乏些皮肉俱爛,遍體凍瘡的慘狀,看得翎眉梢輕跳,心說自己就算沒有行善積德,也好歹度過了無甚大錯的一生,被帶到這來幹什麼?